唐诗闲读:“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你好像瘦了,头发也长了,背影陌生的让我觉得,见到你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然后你就张开嘴,叫我的名字,我就想笑。好像自己刚刚放学,在门口等了你只有五分钟而已。”

在网上见到一段写友情的句子,或者甚至这段话用来形容相爱的人也挺合适,于是想到了白居易跟元稹的友谊,他们两个之间的感情,与此类似。他们的友情,也像极了爱情!

前篇我们说过,白居易一生最珍贵、最顶级的友情给了元稹。在人生的某个时间点,不早不晚,恰好遇到了,彼此像极了的灵魂很快便被对方吸引,看着对方,品味着对方,就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既各自独立站成一道风景,又互相参照,共同呼吸,这是真正弥足珍贵的友谊,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遇到,遇到了,就是幸运。

(三游洞里三诗人)

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白居易与元稹同登书判拔萃科,白居易跟元稹是同学,又同授秘书省校书郎,两个相似的灵魂就此在时间的旷野里相聚了,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恰逢其时,同样书生意气,同样风华正茂!或许在相遇的时候,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简单的一句:“你好啊!”,或者只是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是跟自己是“一路人”,这一年,白居易三十二岁,元稹二十五岁。

这一相交,就是精神层面的知交,长安城的紫陌红尘,慈恩塔的耸天塔影,曲江池畔的杨柳春风,乐游原上的璀璨晚霞……都是滋养两人友谊的养分,对于感情,还有什么比相伴的时光更重要呢?

(元白胜游)

白居易说:“然自古今来,几人号胶漆。近闻屈指数,元某与白乙。”元白两人感情有多深,“胶漆”两个字,足够了。

有才华,有梦想的书生一定会遇到挫折,因为他们不懂世情之恶,在波诡云谲朝局之中,两个稚气的书生是一定要遭受世道摧残的。锐意进取的元稹被贬了,母丧丁忧了。两人无奈分开,从此聚少离多。这是元和元年(806年)的事,上一年,大唐刚刚经历了让人惊心动魄的“永贞革新”。实际上,如果白居易的《上宰相书》受到重视,他也难逃刘禹锡、柳宗元等“二王八司马”一般的命运,幸亏,那时,白居易人微言轻。

(白居易画像)

两人此后的相交,多在书信唱和中实现,两人以大唐的疆域(或者是整个人世间)为界限,同呼吸,共命运,不仅在现实中互相关注,相扶相帮。在精神层面更是互相支撑,休戚与共。他们甚至到了经常在梦中神交的境界,故事太多,不用一一细数。

时光不停留,岁月总在催人老。这样的友情一直持续了二十多年,直到元稹在831年去世。

白居易写祭文,作祭诗,将元家送来的润笔全部捐给了香山寺。他要给一生的挚友在另一个世界许下长久的平安。他写诗说“从此三篇收泪后,终身无复更吟诗”,知音已逝,写完这三篇,我再也不写诗了。

(元白画像)

事实上,白居易当然仍然写诗,而且写出了更催人泪下的好诗。诗,还是写给已经去世了九年的元稹,就是下面这首《梦微之》: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诗的标题不用多说,对逝去友人的怀念,持续到了九年之后,甚至还能入梦,足见白居易的长情!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昨天晚上诗人又梦到了与微之携手同游,到了早上起床,诗人心痛得泪水涟涟,用布绢也不能擦拭干净。这是记梦,记梦是痛苦的,因为梦中人是逝去的知己,明知此生不能再见,却又一遍遍温习、怀念过去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这怎不让诗人老泪纵横(这一年,白居易已年近七十)!他是真的“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达州元稹雕像)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这一句的难点是“漳浦”的理解。为什么是漳浦?很多译本称是福建的漳浦,白居易并没有去过福建漳浦,显然不对。实际上,这里的漳浦指的是漳滨,就是临漳,也称邺城、邺都,在现在的河北省南部。白居易写“漳浦老身”句是因为“邺中七子”(也叫建安七子)之一刘桢因不敬罪被罚服役,终身未得展才,既不得志,又身染瘟疫病死。白居易常以刘桢自比,一则他与刘桢都不得志,二则他此时分司东都,服务的是太子,跟服务于曹魏政权的曹丕的刘桢,情形相仿。三度病:指多次生病,为什么是咸阳?因为元稹葬在咸阳,也因为古咸阳正是当时的国都,诗人既怀念故友,也心向国都。这两句诗,合起来就是:我老了,已经生了很多次病了,咸阳的宿草也已经经过了八次秋天了。分离这么久,你在那里还好吗?

(许昌的建安七子像)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这是最让人泪下的两句,却不需多解释。九泉之下的你,泥土一点一点销蚀了你的骨肉。衰老的我,头顶满头白发,孤单地活在人世间。何其痛哉!

(雪中的白居易像)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阿卫,指元稹的小儿子,韩郎,指元稹的爱婿,夜台,指坟墓,人们想象人死后闭于坟墓,不见光明,所以称坟墓夜台,后来夜台用来指代阴间。所谡的茫昧,指的是模糊不清。阿卫和韩郎已经相继死去,你在茫昧的阴间知道不?阿卫和韩郎对于白居易,当然是新来者、黑发人,白发送黑发的悲哀,诗人已亲身经历,个中悲哀,无人可诉,他只能对着另一个世界的老友念叨念叨……,逝者已矣,而来者又逝,苍老的诗人,内心一片荒凉。何其悲哉!

(白居易墓)

写完这首诗,又过了六年,75岁的白居易再也耐不住人间的悲凉,他也走了。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元稹再见老友,会不会也如开头所说:听到老白叫他的名字,会觉得自己不过是在门口等了只有五分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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