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床的忙忙碌碌终于结束一阵,趁着还有精力,开始静静地消化这则消息。昨日傍晚,母亲微信私发给我链接,并配文字说这是我大姨夫的弟弟。怕我还不清楚,还特意说明是前些年,那个初三接我家下乡拜年,面包车的主人。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呢?只是没有想到。我始终相信那些我经历的事情,即使没有被记住,我的躯体也忘不了那些感受。而这些感受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影响着我,并塑造着我,形成一个叫“洪士彬”的人。我开始明白“死亡”本身对我的意义的时候,是2011年下半年,我高三,中午回家,姑妈哭着对我说:“洪士彬,你知道,你没有爷爷了吗?”那一刻,自己肯定没有伤心地晕过去,但那一刻,我记忆留下的是空白。真相大概是众人裹挟着我,见了爷爷的最后一面。说实话,我现在拼命地回想,也回想不起爷爷最后一面的样子。但我能感受到身体的难受,伴着酸酸的眼睛。爷爷离世后,我始终带着愧疚。愧疚的根源在于爷爷的最后几年,我没有好好地陪伴。随着初二,自己的成绩渐渐稍好,小孙子陪爷爷的时间就越来越少。虽然肯定有学习功课繁重的缘故,但是更多的时候,这是个借口。因为推着爷爷的轮椅,在大街上闲逛,除了能收获邻居偶尔的夸奖外,对我没有任何的吸引力。于是老爷子的最后几年,被腰椎间盘突出的疼痛困在自己房间。没有了小孙子这根拐杖,基本不出房门。老爷子85岁那年,被腰痛折磨最终下定决心,去家好医院手术。于是在大儿子的带领下,去了市里某家部队医院。完善术前检查,却被告知肾功能差,双侧肾脏萎缩,某侧萎缩到不见,戴上了“尿毒症”的帽子。于是灰溜溜地回了家,再也不想和手术相关的任何事情。因为“尿毒症”的帽子,再加上,医院排队排不上“透析”的可能和离不开“透析”的未来。这是那时候我感受到的恐惧,他能感受到吗?在走不出的屋子里,独自一人,揣着对未来透析的恐惧。这是我爷爷晚年最后时光的写照。我在他离去很多年后,才明白他的处境。在他离开我的很多年,他偶尔会来我的梦中,我时常醒来,眼角湿润。他最近一次出现在我梦中:我被一群病人围着、闹着,我看到他在旁边看着我,想帮我解围,却无能为力。人是个奇怪的动物,对所有发生的事情会选择性记忆,难受的记忆会被遗忘、封存。手机云端是个奇怪的地方,它会不假思索地将所有的照片同步储存,即使手机丢了,也还能找到那些照片的蛛丝马迹。2016年12月4日,我给大姨与姨夫在徐汇校园饮水思源处拍了个合影。之后他们即将离开上海回家。他们带着些许的希望来到上海,却无可奈何带着失望回家。东方肝胆医院专家看了姨夫带在身边的胶片,明确地说考虑肝癌,也可以在本院做个增强CT,再确定。出了诊室,大姨和姨夫在诊室外的长椅,大姨用手抹着眼泪,哭了很伤心。身为当事人的姨夫,却旁若无人地安慰大姨“医生说了,还需要做个检查再确定呢,可能就不是呢?”我看着难受,便离开给没吃早饭的他们去买汤包,可后来他们也没有吃。后来的几天,我从上海的西南闵行区,赶往东北杨浦区,陪着检查,找医生。在取检查报告的那天,大姨和姨夫坐在检查厅的长椅,有两段和姨夫的对话,我印象深刻:
……“我的血是脏的(感染乙肝),献不了血,献了也没人要。”“你这血不是脏的,只是生病而已。”……“我以后要成为医生。”“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医生,你一直将笑挂在脸上。”“不啦,我这是'职业性假笑’!”……后来,他们回到当地医院接受介入治疗,再也没有回到上海。后来,我的微信运动,姨夫总会给我点赞,而他的微信步数,局限在几千步。我突然感到害怕,如果有一天,我收不到姨夫微信运动的赞,是不是意味着……他在用这种方式向我报平安吗?后来,我和大姨夫的最后一面是在微信视频中,姨夫的脸煞白煞白的。姨夫开玩笑说“可能自己不行了”。我说“没事的,没事的,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结束视频后的几天,我总会突然冒出“这不会是我和姨夫的最后一面吧”的想法。我安慰自己不会。结果最后,没有正式的最后一面。一年前的暑假,收到堂姐的信,开头便是“士彬弟弟,见字好……”。才知道实习刚开始的时候,伯母来我实习所在的医院就诊,确诊食管癌晚期。期间几次化疗,我都不知道,直至需要我补充报销材料,才知道。我已经开始接触临床,也开始有些所谓的临床感觉。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登陆病史系统,查看我伯母的病史。做医生最残酷的地方在于:看着亲人生病,会失去那最后一丝的幻想。医学的常识已经告诉我答案。伯母肿瘤分期,TNM分期中M为1,意味着远处转移。他的主治医生说“M1的肿瘤,只能是姑息治疗,你知道的呀!”“是呀,我知道的呀”我心里默念,带着失落。学医最痛苦的是什么?应该是缺少了幻想,一眼看到底的悲凉。十一长假,我们一家人看望伯母。伯母用帽子遮挡化疗后稀疏的头发,和我们聊着天,谈着身体情况。身体还算是硬朗。我坐在旁边,看着母亲和伯母聊天,父亲和伯父聊天。谁都很有默契没有聊来年的事情。后来,堂哥给我发了伯母的照片,病重住院,躺在病床上,骨瘦嶙峋。我和堂哥聊了很久。再后来,我年二十九回家,堂哥送我去伯母的灵堂,祭拜一番。我虽然不信教,但我觉得宗教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近期山东高考顶替事情中的那个高三班主任,口口声声说为了女儿。可是如果顶替他人高考志愿的恶,最终的恶果落在他女儿身上。这还是为了女儿吗?宗教,至少让人有了敬畏。同样,《了凡四训》中的劝善,利人方能利己。这些终究流传至今,被我所知。我始终记得,在医学伦理课上,老师抛出的问题:如果有一套设备,同时又两个病人要用,一个年纪大,另一个是年轻的,你会让哪个人用?我给出的答案:如果从理性的角度,种群的繁衍主要依靠年轻的。从这个角度来说,给年轻的使用,效益最大。老师哧之一笑:“你这个是医学上的达尔文主义!”我知道这个答案并不令人满意,或许这就是个错误答案。可是在今年,据说在国外,却真实地发生。某天晚上,“逼王”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面对朋友圈中的水滴筹类似的捐款,你会如何抉择。他给我了个标准:“凭借自己的临床知识,能治愈的便捐,姑息的或者临床无法治愈的便不捐。”我觉得他很有道理,但我却很难做到。我会想起他常开玩笑“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究竟能不能成为好士兵?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眼看到底的我,没有一丝幻想的我,应该理智的我,却还有一丝私心。发出了这封求助信。看透了真相,却要依旧热爱。完成于2020/9/18 1:15 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