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场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很不喜欢这座海边足球场。
它的位置是何等“得天独厚”那也不需要多讲:
左边是大型垃圾处理站,右边是殓房,后面是厂房与简易居民楼的混搭,外加一座公交车总站,唯有前面——是全无遮挡的巨幅海面。
最主要的原因是臭。
我们永远弄不清楚垃圾站何时纳新,何时汰旧,何时处理、何时转运,正如永远弄不清楚每一天的每一个钟点老天爷决定刮什么方向的风。上述二者结合之后,添加“全家有空”这个变量,情况就变得更加复杂。
基本上,但凡有一次我们去足球场玩而空气竟然不臭,我就想立刻跑去买六合彩。
奈何它是离我们最近的一片运动场地,且功能十分多样:可以散步、跑步,可以拉伸、做瑜伽,可以跳绳、打拳,可以玩轮滑、踩滑板,可以踢足球、打篮球、骑单车,还能下海游泳、海旁垂钓——一站式满足全家需要。所以我们还是顶着臭味,一去再去。阔别一年时,竟然还颇为想念呢。
待到今年八月回港时再去,大惊!——竟然不臭?!惊喜犹疑中徜徉良久。换个时间段,也不臭。去之再三,皆不臭。我说:“天啊,现在足球场怎么不臭了?”豹子爸恨不得扑上来捂住我嘴巴:“嘘,别说出来……”生怕一出声把臭味儿唤醒了。
两个多月过去了,我们渐渐放肆,开始在一天中的各个时间段去,季节由夏而秋,各种风乱刮——都不臭!看来,是政府部门做出了整顿呀,实在是大快人心!
于是现在几乎每天都会去足球场,旧相识愈发熟稔,新面孔也不再陌生,美丽的足球场更生出许多情味来。
篮球伯伯瘦瘦高高,每日清晨必到,为人最是谦和,黝黑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渐渐地,在足球场以外的地方遇到,也会站下来聊两句。
游泳爷爷游得不多,他说:“年纪大啦,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我就下海泡一泡!”不论冬夏,他天天都来和大海“论论交情”。
退休的某出版社前主编世界各地跑,两文三语都灵光,我跟他说广东话他偏给我说普通话,他说:“我多跟你学学,才能说得更标准呀!”
代表香港参加国际速滑比赛的姑娘也经常趁人少时来这片场地练习,她戴着头盔滑行时气势如虹,脱下头盔聊天时言笑晏晏。
热爱足球的男生独自加练,劲射几百次,眼神都是狠狠的。
享受足球的外国男子已届中年,身材差强人意,宝刀未算太老,两个人练攻防,轮流带球突破,跌倒又大笑着站起。
面朝大海做操的银发奶奶见到乖乖就只顾着跟它玩耍,把动作都忘了。
而乖乖呢,每次见到豹子爸下海,它都久久地立在海旁凝望。贵宾犬原本是“水猎犬”,不知道是不是基因中的野性在呼唤……
如果是在傍晚时分,就会遇到身材壮硕、力大无穷的泳者——他每天跑十五公里来这里游泳,61年生人,看上去却只有50岁。早年间做苦力搬运货物伤了腰,至难以行走,需要拄拐的地步,遍寻名医无果;最后是游泳医好了腰疾,如今又是一条好汉。
“咣当咣当”的卸货的声音,“吱扭吱扭”的叉车的声音,都还没有隐去,一天的工作仍未结束。汽笛声“呜——呜——”,洪亮悠长,为夕阳添一个注脚。
夕阳有时金灿灿,有时红彤彤,怎样都是好模样。
为老妻耐心调焦拍照的男人,并肩坐着默默看海很久也不离开的年轻情侣,沐着同一片霞光。
海浪激荡飞溅而起,将栏杆拍遍。傍晚的海水不及清晨明澈,仿佛多了许多心事。
夕阳掩去了它的光辉,整个海面变成深紫色,在波荡中将百千滋味收容、涵咏。一层层浪花殷勤地赶来,又矜持地退去,“哗哗,哗哗”,涛声从耳畔抵达心底,化作巨大空灵的静。
夜航船亮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