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血的玫瑰 作者:远方(小说连载)

方国远陷入巨大的疑惑之中。这疑惑犹如藤蔓,犹如迷雾,紧紧地缠绕着自己,时间越长,缠绕得越紧,令人温柔的窒息。
从认识到结合,他和百合只走过了三次面的距离。这太离谱了,离谱的近乎假,近乎虚,有点像梦。第一次,在小区物业偶遇,只是加了微信,一个多月没动静;第二次,只是见了个面,吃了一顿饭,方国远只花了57块钱;第三次,一块去了贵阳,就在一起了,且自然的犹如多年夫妻。
犹如天下掉馅饼,砸中了自己的头,让人幸福的眩晕。
如果说百合是一个随便的女人,这也还很好解释,问题是,她不是。陆军死后的六年里,百合孑然一身,拉扯儿子长大,又把儿子活动到公安局工作,一直都是洁身自好的。虽然这是百合自己讲的,但方国远信。一个出身高贵、曾经的亿万富姐,私生活怎么可能不检点。退一万步讲,即使她不检点,也挨不上他方国远什么事啊,别忘了,自己仅仅是一个打工者而已。
你说一见钟情吧,双方都人到中年了,经历了无数岁月的风刀霜剑、沟沟坎坎,还有多少年轻人的如火热情和浪漫。有,但不至于干柴烈火。
只有一种解释,这个人很另类。
百合的家境很不错的。和朱国华一样,百合的爸爸也是一名矿长,而且是一大型国营煤矿的矿长。百合和陆军恋爱的时候,全家人都不同意,原因是陆军家太穷了,两个人门不当户不对。可以说,陆军除了有一份农业局的工作,几乎一无是处,连一双像样的鞋都没有。但别人不同意没有用,百合同意。最后,爸爸妈妈拗不过她,只好同意她和陆军结婚。为了不委屈女儿,爸爸妈妈给出了在当时已经是天价的陪嫁——除全套嫁妆外,还陪了十七万现金。就是靠着这十七万现金,他们俩才开始一步步发展壮大的。
有一件事足以说明百合的另类。
陆军和百合还处在朋友阶段时,陆军的爸爸已经病入膏肓,枯瘦如柴。老人之所以憋着一口气不走,就是想看着陆军有了女朋友才放心。陆军把这个心思告诉了百合,希望百合能跟他回家一趟。起初百合死活不同意,这不是开玩笑吗,这才哪到哪啊,就跟着别人回家。百合家教很严的,要是让爸爸妈妈知道了,不打死自己才怪。但陆军一再请求,一再强调,就是看看爸爸,让老人走的安心,绝对没有别的意思。陆军态度诚恳,甚至涕泪交流,最后竟然给百合跪下了。百合被陆军的孝心所感动,答应跟他回家。坐火车,坐汽车,坐三蹦子,又翻越了三个山头,千辛万苦地到了陆军家,百合一看就傻眼了。这是一个怎样的家啊,三间木质阁楼在风雨中飘摇,一间黑乎乎的厨房犹如洞穴,旁边的猪圈里散发了难闻的猪粪臭气。没有菜,吃包谷饭拌辣椒酱。里间的床上,陆军的爸爸已经瘦得脱了相,双眼深陷,皮包骨头。百合难过的掉了眼泪。看到百合,老人挤出了一丝笑容,气若游丝地说,好,好,看到你,我也放心了。末了,老人说了一句,要是能吃一块粘糕就好了。粘糕是当地的一种特产,需用糯米捣碎,拌上白糖上锅蒸。怎么不做呢,老人这点要求都不满足吗。百合说。陆军娘苦涩着脸不吭声。陆军一摊手,没钱。
没想到你们家穷到连买糯米的钱都没有,百合长叹一口气问,你们这最近的场有多远。陆军说,有十多里吧。明天早上跟我去赶场,百合果断地说。第二天,百合拉着陆军赶场,百合足足买了两大背篓东西,水果:苹果、香蕉、橘子、芒果;蔬菜:白菜、萝卜、西红柿;肉禽蛋奶,青瓜李枣,还给老人买了一身送老衣。陆军一家感动得都掉了眼泪,连夸百合是个好姑娘。陆军爹拉着陆军的手,说了咽气前最后一句话,百合是个好姑娘,你一定要找一个这样的好媳妇。
老人过世这天是大年二十九,百合必须回家。百合看着他们一家难过的样子,不忍离去又不得不离去。临走时,百合把自己带的一万块钱全部留给了陆军,自己仅仅留下一点回程的路费。陆军一家千恩万谢千恩万谢,陆军娘感动得大哭一场,就差给百合跪下了。
你说,百合另类不另类。
想到这一层,方国远心里舒畅了些,这个疑惑总算解释通了一点,至少通了一半。另一半呢。另一半就是,为什么是自己的,自己有那么好吗。
五十七块,你说你看上我哪了。方国远问百合。
只要一说五十七块,他们俩就会心照不宣哈哈大笑,好像这个五十七块不是一个数字,也不是一顿饭的价钱,倒成了他们俩的笑穴,一挠就痒。
百合没有直接回答方国远的问题,而是说出了自己择偶的三个标准,三个干净:圈子干净、身子干净、灵魂干净。
你这个标准真不低。方国远诡异地笑笑,说,现在的社会,上哪找这么干净的男人去。
这些年,不是没人追我,百合说,有,有很多,先后有三个局长、一个矿长、还有两个同事。
你说说,都是咋回事,你为啥都看不上人家。
先给你说说我那个小同事。说起自己的往事,百合如江河决堤,一泻千里,轻松,流畅,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既不避讳,也不遮掩,也不删减,而是原版照抄。
我那个小同事很搞笑,他才三十多岁,我都四十多了,我怎么会愿意他。他就不停地追,一有机会就骚扰我,说什么咱俩好好过日子,我把我的工资都交给你。切,就你那点钱。百合撇撇嘴,不说了。
再说说那个局长,五十岁露头,他是老陆的同事。老陆走后,他就一直向我表达那层意思。请我吃饭,给我买礼物,帮我搬东西。她女儿去香港上大学,他约我去送。在上海,晚上住宿他开了两间房,他想着女儿一间,我们俩一间。吃过晚饭回房间休息,他和我说着说着就要拉我上床。那哪成呢,我赶紧逃跑到他女儿的房间。他是个秃子,平时戴着头套,我心里膈应。你想想,上床一做爱,呼,头套掉了,露出羊啃式的秃头,多败兴,多恶心。自此以后,他就不追我了。说到这,百合夸张地大笑,手舞足蹈的。
还有那个矿长,五十多岁,粗粗壮壮的,黑铁塔一样,老家是山东的。他说我在贵阳买套别墅,咱俩好好过吧。又一次次约我去山东,让我和他一起去山东过年,或者说让我和他一起去看他妈妈。切,我吃饱了撑的,没事了。最后我把他拉黑了。
这还像都不是问题的本质吧,什么秃子、什么脸黑,都是借口。方国远笑她。
是,是借口,关键是没感觉。百合最后说出了问题的根。
和我就有感觉。方国远接着问,你别忘了,我仅仅是一个中学老师而已。
有。百合回答地很干脆。
什么感觉。
老朋友,一见如故。真是说不清,一看见你就觉得很熟悉,很亲切,一点陌生感都没有。否则怎么会上你的当。
上了我的当了。方国远再一次哈哈大笑,那我符合你三个干净的标准吗。
你,百合捶了方国远一下,干净,但你是个老流氓。
大笑。二人的男女生二重奏再一次如水般溢满房间。

剥掉外面紧紧包裹着的如襁褓般的红布,一个红色的圆铁皮盒子便凸显出来,它如一个沉睡的婴儿,依然在母亲的怀抱里做了甜甜的梦。盒盖上印有“冠生园”三个字,一看便知这是冠生园的礼品盒,盒底的生产日期依然清晰可辨:1990年07月10日。二十多年了,这该是多么沉重的记忆。看着百合凝重的神情,方国远顿时感到了这只盒子的千钧重量。
他轻轻地打开盒子。
盒子里的东西很简单,一张照片,一页纸,一本工行存折。
方国远拿起有点发黄的一寸小照,仔细端详。它犹如一道佛光,照在先前百合给他描述的关于这个人所有情节上,使得这些情节像注入了灵魂,一下子复活了,从而立体生动起来。那一身笔挺的警服、挺拔的身材、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以及那双冷峻而略显忧郁的眼睛,非常完美的和脑海中勾画的形象重叠在一起。他活了,好像一条线,把关于他的所有故事都链接在了一起。恍惚间,方国远觉得,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你看,他像不像你。百合说,脸上涂上一层薄薄的微笑。
真像。方国远喃喃道。犹如灵光一闪,他的五脏六腑、任督二脉好像一下子被打通了,他明白了为什么第一眼看到百合就有一种亲切感;明白了为什么她们会那么自然,好像失散多年的夫妻又重逢了;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俩身份悬殊却毫无违和感;明白了为什么陈刚会伤痕一样刻在百合的心上——那是爱啊,刻骨铭心的爱。爱的纯粹才能记得深刻,爱的彻底才能记得牢固,爱的浓烈才能记得久远。
方国远还记得陈刚去兴凯追百合的过程。听说百合为躲自己请假回家了,陈刚就请了几天假,一路颠簸追到百合的老家——汪家寨。百合不让他进门,他就站在院子里等。还是百合的妈妈看不下去,说百合,哪有这么考验人的,百合才勉强让陈刚进屋,吃了点热饭。
百合说,吃过饭你就回去吧,我还要去贵阳。
陈刚说,你走到哪我跟到哪。
百合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那你跟着吧。
在安顺汽车站,百合被几个流氓盯上了,硬往车上拉。陈刚挺身而出,想吓退流氓。不料这几个流氓没吃过亏,也不知道陈刚是警察,就亮出明晃晃的家伙围了上来。三下五除二,流氓是被打跑了,但陈刚的大腿上也挨了一刀。
直到这时,百合才切实感到陈刚的真心和痴心,从而放下戒心,开始一心一意和陈刚恋爱。
铁骨柔情。百合感受到了陈刚对爱情的耐心细心和专心,陈刚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本来,这个故事应该有一个圆满的结尾,问题出在陈刚妈妈身上。
这也是方国远想知道的,为了爱情,一个男人得伤心到什么程度才会开枪自杀。
百合幽幽的讲述让一个偏执狂母亲渐渐浮出水面。
陈刚的父亲去世后,母亲柯丽华就把全部的爱转移到陈刚身上。小时候,陈刚感受到的是被妈妈的爱紧紧包裹的温暖。长大后,陈刚却从这份爱中感受到压抑。比如,柯丽华坚持给儿子洗衣服,这本无可厚非,但连儿子的内裤都洗,陈刚觉得有点别扭。过不几天,柯丽华就会说,儿子,衣服该洗了,脱下来,妈妈给你洗。陈刚就把外衣脱了。柯丽华又说,内裤也脱了,穿几天了,不嫌脏啊。有一次,柯丽华给儿子洗内裤,竟然拿起内裤,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百合说,陈刚妈妈是典型的恋子癖。
陈刚不知道,但他很苦恼。
参加工作后,陈刚就有意识和妈妈的生活拉开距离,经常住单位宿舍,衣服自己洗,无事不回家。但谈恋爱了就不能不让妈见。第一次谈了一个交通局的,文文静静、小巧玲珑的,陈刚喜欢。但妈妈不同意,说人家太矮小,弱不禁风的,能干啥。陈刚分了。第二次,谈了一个市局政治处的,性格泼辣大胆,大大咧咧的,姑娘很喜欢陈刚。不料柯丽华一看,一万个相不中,说人家不懂规矩,没教养,又是这样一个性格,将来过不到一块,又给拆散了。
你自己的他妈妈是怎么说我的吗。讲到这,百合顿了顿。
他说你啥。
说我太妖。你听听,这是什么评价。
我和陈刚确立关系后,也会隔三差五回家。她妈妈横挑鼻子竖挑眼,一百个不顺眼。我和陈刚刚进卧室,还没有腻歪,柯丽华就敲门,说干啥呢大白天的。吃饭时,陈刚给我夹块肉送嘴里,柯丽华就一摔筷子,气咻咻地说,好好吃饭,别恶心人。你看看,这是当妈的说的话不。陈刚自杀后,有一次他小姨碰见我,拉着我的手,泪眼婆娑地说,好孩子,委屈你了,陈刚是被他妈逼死的。他妈要陈刚和你分手,说不分手就死给陈刚看。你说,陈刚咋办。
说到这,百合拿起那页纸,递给方国远。你看看,这是陈刚的遗言。
这是一张单位信笺,抬头有“水城县公安局稿纸”字样。因年深日久,白纸有点泛黄。信纸上只有两行正楷:
亲爱的百合,这辈子我们做不成夫妻,下辈子我等你。
命是我妈给的,现在我还给他。
字字千斤,像锤子一样砸在方国远心头。他能想象到陈刚的痛苦和绝望,对百合的不舍和愧疚,对生活的无奈和痛心,对命运折磨的疲惫和无助。他是带着无尽的遗憾和牵挂走的。
这个存折,该是陈刚留给百合的。
方国远拿起,打开,存折上只有一笔存款记录:170000元整。1992年9月15日。下面是手写的密码:741019,这是百合的生日。
这一天,是陈刚二十四岁生日。
百合的眼圈红了,方国远也红了。
百合说,老陆走的这些年,我债务缠身,几乎一贫如洗。但无论我难到什么程度,我从来没想过要动这笔钱。陈刚走后,他妈妈整个人就塌了,现在快七十岁了,一个人生活在都匀,头发全白了,也怪可怜的。我是这样打算的,等陈刚妈妈年纪大了,有个三灾七难的,需要花钱的时候,我就让她小姨转给她。这是陈刚的钱,应该还给他妈妈,也算是我替陈刚还的最后一点孝心吧。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斜斜地流进来,倾泻在百合身上,微红中透着金黄,仿佛涂上了一层金粉,显得那么圣洁庄重。
作者简介

远方,哈尔滨市作家协会会员。诗海琴声2020年驻站作家。

诗海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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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主编:Arc.

排版编辑:史以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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