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家自有麒麟阁（九）

文/沉吟先生

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浓尽必枯，淡者屡深。雾馀水畔，红杏在林。月明华屋，画桥碧阴。金尊酒满，伴客弹琴。取之自足，良殚美襟。

“顾劲则多粗，健则易豪，故进之以绮丽。”（杨振纲《诗品解》）

先谈谈“绮丽”这个词。

在现代汉语中，它是鲜艳美丽的意思。

而在古代诗坛上的“绮丽”，则是另一层意思，一般多指六朝绮靡华丽的一种诗风。司马氏代魏建晋后的太康年间，在诗坛上比较突出的特征是“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文心雕龙·明诗篇》），已经没有了建安时代慷慨悲歌的美学风貌，转为追求辞藻华美，所谓“缛旨星稠，繁文绮合”（《宋书·谢灵运传论》），既颇多富贵气，人为雕琢之痕迹亦较显露。这种华艳绮靡、采丽竞繁的浮艳诗风，影响所及，直到唐初才有所改观。后世文人多有微词，如鲍照批评颜延之所说：“君诗如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李白在《古风五十九首》中曾有云：“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杜甫《偶题》亦云：“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

然而，司空《诗品》之“绮丽”则不同，“此言富贵华美，出于天然，不是以堆金积玉为工。”（《杨振纲诗品解引皋兰课业本原解》）正如杨廷芝《二十四诗品浅解》所云：“文绮光丽，此本然之绮丽，非同外至之绮丽。”因此起始二句便是“神存富贵，始轻黄金”。

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所谓神存富贵，即为精神葆有富贵气度。而黄金代表着世间有形有迹看得见摸得着的富贵绮丽，所以精神上的富贵绮丽自然也就看轻黄金了。也就是说，绮丽在神而不在形。

浓尽必枯，淡者屡深。天地间物浓者易尽，尽则成枯，惟以澹自持者，其澹无穷，无穷则屡深。人为雕琢的绮丽往往是一种外在的浓艳色彩，而内中空虚，故云“浓尽必枯”，如剪彩为花。而外表看来淡泊自然，其内里深处则常常是丰富而绮丽的，故云“淡者屡深”。正如苏东坡评价陶渊明诗说：“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正是“木质无文，而天下之至出焉，有味之而愈觉其无穷者，是乃真绮丽也。”（杨廷芝《二十四诗品浅解》）

所以，绮丽的风格不在于辞藻之妍丽，而在于意境之优美。于是，之后便绘出六幅清而不艳，雅而不俗之图画，用以承载绮丽之意境。

雾馀水畔，红杏在林。月明华屋，画桥碧阴。“雾馀水畔”有不少版本作“露余山青”。这四句是对天然绮丽景色之描写：烟水空蒙的水畔，淡淡雾气笼罩其上，林中之红杏摇曳枝头，明亮皎洁之月光洒覆于华屋之上，画桥若隐若现于碧阴之中。真乃如梦如幻，不知人间何世。正如孙联奎《诗品臆说》所言：“此等之丽，画工所难及。”

金尊酒满，伴客弹琴。取之自足，良殚美襟。尊，即樽，为酒杯，“金樽丽矣，而非酒满，则犹得丽之半也。金樽酒满，不言丽而丽可知。”（孙联奎《诗品臆说》）关于弹琴，我们在“典雅”一品中讲过，琴本雅物，伏羲氏始削桐为琴，十弦。神农作五弦琴，具五音。文王始增少宫、少商二弦，为七弦。所谓“士无故不撤琴瑟”、“左琴右书”，四艺“琴棋书画”琴为首。独自弹琴，固然有其独奏之韵味，或自娱，或寄情。如王维之“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李白之“闲坐夜明月，幽人弹素琴”。但伴客则情文意美，如《诗经·小雅·鹿鸣》云：“我有嘉宾，鼓瑟鼓琴”，如《笑傲江湖》之琴箫合奏，绮丽可见。取为取用，足为满足，自足即为不假外求。良为甚，殚为尽，襟为襟怀。所谓“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 未知明日事，余襟良以殚。”（陶渊明《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正是“取之自足，谓富贵者所自有。良殚美襟，是吾艺既成，华美可观自然快心乐意，若是周公宴客，一切铺排筵席，定不向外人假借，其客亦断无乞儿相者。”（孙联奎《诗品臆说》）

那么，金庸笔下的武功，哪一门配得上“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浓尽必枯，淡者屡深”这几个字呢？说得通俗一点，哪一门武功最符合“在神而不在形”之绮丽特征呢？

窃以为，九阳神功可当之。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先看看九阳神功是什么样的一种武功。

九阳神功纯是一门内功，并无任何拳脚功夫，练了以后“神”绮丽，而“形”基本不绮丽。也就是说，精通九阳神功之人，可以是表面不会任何武功之人。

觉远并没察觉众人讶异，又道：“小僧职司监管藏经阁，阁中经书自是每部都要看上一看。想那佛经中所记，尽是先觉的至理名言，小僧无不深信，看到这《九陽真经》中记着许多强身健体、易筋洗髓的法门，小僧便一一照做，数十年来，勤习不懈，倒也百病不生……”

杨过暗自骇异：“他已学成了武学中上乘的功夫，原来自己居然并不知晓，还道只是强身健体、百病不生而已。如此奇事，武林中从所未有。我若非亲眼见他这般拘谨守礼，必说他是装腔作势、深藏不露。难怪天鸣、无色、无相诸禅师和他同寺数十年，竟不知侪辈有此异人。”（《神雕侠侣》第四十回　华山之巅）

但听得当当当当一十六下响过，何足道这一十六手“迅雷剑”竟尽数刺在铁桶之上。旁观众人见觉远手忙脚乱，左支右拙，显得狼狈之极，果是不会半分武功，但何足道这一十六下神妙无方的剑招，却全给觉远以极笨拙、极可笑的姿式以轶桶挡开了……众人都瞧出觉远不会武功，但何足道身在战局中，竭尽全力施展，竟尔亲何不了对方半分，哪会想到他其实从未学过武功，所以能挡住剑招，全仗他在不知不觉中练成了上乘内功所致。（《倚天屠龙记》第二章　武当山顶松柏长）

但正如司空所言“神存富贵，始轻黄金”，练了九阳神功的觉远虽不会丝毫武功，却是“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全身上下由内至外散发着“淡者屡深”的内敛气质。

杨过看这僧人时，只见他长身玉立，恂恂儒雅，若非光头僧服，宛然便是位书生相公。和他相比，黄药师多了三分落拓放诞的山林逸气，朱子柳又多了三分金马玉堂的朝廷贵气。这觉远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当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俨然、宏然，恢恢广广，昭昭荡荡，便如是一位饱学宿儒、经术名家。（《神雕侠侣》第四十回　华山之巅）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正是九阳神功心法之内核，而这正合司空“取之自足，良殚美襟”之意。

诗家真绮丽者，试以唐人金昌绪之《春怨》为例。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金昌绪其人，我们对他所知不多，《全唐诗》仅录存其诗一首。但仅此一首，足以令其名垂千古。这首《春怨》也叫《伊州歌》，为怀念戍边丈夫的诗篇，千余年来脍炙人口，被赞为“五绝之最”。诗虽分四句来写，但实为一事，蝉联而下，脱口一气呵成，实有相生融合无间之妙。首句扑面而来，引发读者悬想：为何要赶走黄莺？次句紧承而答：莫教枝上啼。在“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绚丽春光中，听黄莺婉啭之啼声，无疑为赏心乐事，为何要“莫教枝上啼”呢？后两句说明原因，即怕莺啼惊梦，不得赴辽西与夫相会。其相思之切，冤怨仇之深可知。真情发为天籁，一气紧联而下，句法圆紧，起结斩绝而富余味。全诗并无浓墨艳彩，而绮丽风光，自然呈现在读者面前，真可谓“木质无文，而天下之至出焉，有味之而愈觉其无穷者，是乃真绮丽也。”

此为“绮丽”，下期谈“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