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小说)
王老师退休了。
趁昨天周六学校没人的时候,他来取自己的行李。说是行李,也就是一床被褥,和几本没来得及带走的书。他把被褥一卷,把几本书裹在里头,往自行车后座上一绑,摇几下,“紧着呢,没问题!”
我刚好值班,帮着他弄好东西,一直送到了学校大门口。
“王老师,有句话自打您一进来我就想问:为什么不跟大家道个别呢,毕竟同事这么多年了么。”
王老师准备都上自行车了,便停了下来。“我本来打算在饭馆弄几桌子,跟大家好好热乎一下。可是,领导不吱声,同志们也没有这个意思。”
王老师眼睛里亮晶晶的,有点湿润,也有点伤感,“可能是因为我跟校长呛呛过,其他人也都有顾虑了。所以嘛,我干脆趁周末人少的时候过来,静悄悄地走,免得尴尬自己,也尴尬别人。”
王老师这话说的有点心凉。自己待了一辈子的地方,以前可能不觉得咋样,甚至还有点烦,但到了真在要离开的时候,谁都有许多牵挂。这些,从王老师的眼睛里,还有他的话语里,都看都出来听得出来。
王老师家离学校十里多路,就在邻近村子。他早些年是高中毕业生,后来回村务农。村小学老师紧张的时候,村长向乡里申请,叫王老师这个当时的小伙子来给娃娃们代课,记工分,还有额外的补贴。
王老师一家人感谢的啥一样的,立马收拾了行囊就到学校上课了。
当时的村小学还带着初中,破破烂烂歪歪斜斜的图围墙,把几间老旧的平房围在里面。学校小学段还是复试班,几个年龄大的老师带。一三年级一个教室,二四年级一个教室,五六年级一个教室。老师上课的时候要分三个时间段,先给一个年级讲十分钟,然后他们做作业。王老师带初中课程,做班主任。
体育课呢,简单的很:女生打沙包,跳绳,踢毽子。男生拔河,打篮球。——学校有一副走了样的篮球架,就在操场的西南角上畏缩着。唯一的一个篮球,已经被老师用不同颜色的皮子补得成了足球一样了:好像几块皮子给缝制在了一块儿。每次上课前,都要拿气管子“呼呼呼”地打几十管子,要不然篮球拍一下就在地上“噗噗噗”弹不起来。
恰好王老师在学校的时候就喜欢篮球。他来了之后,把篮球架子跟大家伙儿加固,把原先的旧篮板换了,弄了个新的,拿黑漆刷子耍了个边儿,又把篮筐跟前的方框画好,然后挂上新篮筐新蓝网。场地呢,他组织大家自带铁掀撅头,把场地平整了一下,掺上白灰,做成了灰土形式:比原先疙里疙瘩的地面平多了光多了。
一天里学校最热闹的地方就是篮球场,王老师一帮男老师在那里打篮球,全校老师和学生都来观看拍手。他们原先都在学校练过,那动作利飒标准,尤其是接球起跳的动作,头,身体和腿在空中拉成一条直线。那时候是没有照相机,否则,拍下来太漂亮了。
王老师就是凭着这一手潇洒的篮球动作,让一个比他小三四岁的女学生死死地迷上了。——那时候孩子们读书迟,学生跟老师差两三岁的都多的是。这个学生十七岁读初三,王老师才二十一岁。
当然,王老师是不会犯师生恋这样的错误的,他始终很冷静地克制着自己,同时鼓励这个学生考高中,上个中师。这个学生毕业后没考上,也不想补习了,就回村当了个文书。
那女子真是个人才,性格开朗,大方。她回去两年多后,居然叫家里人托媒人去王老师家提亲。唯一的条件是,王老师要赶快复习功课,准备参加民办招考,争取考上公办教师,就稳稳当当地端上铁饭碗了。
考公办这事情,人家不说王老师也已经开始准备了。结果,民办招考第一年,王老师就一试即中,他成了正儿八经的铁饭碗人民教师。那年秋天石榴成熟的时节,王老师爱情事业双丰收。
王老师年轻头脑灵活,教学生经常钻研琢磨。不要看他不太写教案,课堂上又不按规定的套路来,但是他把书本上的知识进行了杂糅,一边跟学生搞游戏讲故事一边讲知识,学生兴致高的很。由于他板书漂亮,不少学生也都开始注意写字训练了。几次考试下来,他所带的班总在全乡第一名。年底全县统考,他把第二名甩了5分。——语文科目,甩5分那是个啥概念?
局教研室还把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的学生卷子拉出来复查了一边,没问题:是货真价实考出来的成绩。
第二年,依然如此。县城学校的校长动心了,要调他进县城教书。学校为了挽留他,让他当教务主任。王老师给难住了,就回家问自己的“文书”,“咋办呢?进县城环境好待遇好,将来孩子念书方便。在学校当教育主任,可能有发展前途。”
“进县城!”“文书”很有主意,“宁当凤尾,不当鸡头。你就是个吃专业饭的,没长当领导的脑袋,给你个领导你还不一定能抡得动呢!”
“文书”这些年锻炼下来,遇事很有主见,说话就像锻造车间压模子,“咔嚓”一下就定型了。她的意思很明确,教好书,有这门硬手艺,咋都能吃香。当官是要有人还要有能力的,弄不好叫人家撸了,连个书都不会教了,不上不下的更难混。
这样,王老师不费一根烟,就进了县城。把其他同事们能给羡慕死了:多少人跑断腿拌烂嘴,提着礼拿着钱找关系也进不了。
那些年,学校很重视教学质量,代课成绩好的老师也很吃香。王老师连年拿教学质量奖,省市级荣誉也得了不少。只是,能教书的人当不了领导,能当领导的未必能教好书。他把荣誉拿了几捆子,还是个普通老师,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到了五十岁。
后来呢,学校领导更换了几茬子,说是要搞素质教育,不能只看学生考试成绩了。学生社团活动像爆米花一样,忽然一学期就炸开了:你弄个舞蹈社团,我弄个机器人社团;你弄个象棋社团,我弄个篮球社团;你弄个书画社团,我弄个朗诵社团。有一帮学生弄了个乐队,有一些学生弄了个汉服学社,整天穿个汉服在学校里读《三字经》《弟子规》。
王老师这一帮子语数英理化生老师自自习辅导的时候,教室里就像是个秃癍:这里少个人,那里少个人。一问吧,“去社团活动去了。”
王老师比较负责任,就代表大家去跟校长说,“社团活动没错,可是学生自习的时间还是要保证呢。要不然,考试咋办?”
“你没参加学习?”校长正在准备高效课堂的报告材料呢,——他受邀要去给其他学校校长培训。“向课堂要质量,向四十五分钟要质量。你咋理解的,向自习课要质量?”
“课堂时间不够啊,有些问题要老师辅导一下呢。”教了这么多年的书,王老师太知道自习课辅导对于中游以下学生的重要性了:点一下他们或许就通了;不点,第二天指定迷糊。一旦积攒下来,那就成大麻烦了。所以,他把自己的自习课从来都看得很重。没有特别特别重要的事情,他一般不会给别人,更不会耽搁。
“那说明你的课堂教学质量有待提高。”校长用力点了一下手中的鼠标,然后拧头看了他一眼,“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没有不会学的学生。”
王老师差点儿没给噎得闭过气儿去。——这明显是校长自己没弄清楚教育教学的根本侧重点,还给自己扣上了这样一顶大帽子。
第二周工作例会上,校长意有所指地批评了一些整天只知道抓成绩的老师,说现在是素质教育时代,有人还高唱应试教育的调子。“有了落后的思想,就会有落后的行动。”
此后呢,王老师他们不再逼问那些热衷于参加活动的学生了:他成了爱跟领导呛呛的嫌疑分子了。学校里整天锣鼓喧天,热热闹闹的就像个艺术学校。他慢慢地告诫自己眼看淡心放宽,是条路,人家咋都能走下去。
那一年中考,家长们一下子大瞪眼:往年能上重点的,刚过普通线。高分段学生数量,比往年少了十多个。王牌学校,一下子被两个学校超越。家长们意见很大,要求学校给出答复。
学校跟人一样,一年跌倒了,要想缓过气儿来,太不容易了。王老师他们急也没办法,改变不了领导的理念。他就跟领导申请,自己这个年不适合在一线上课了,代沟太深,学生不喜欢听他们讲课。他最终在总务处待了好几年,帮忙分发办公用品。
去了总务处的王老师,就像玩失踪了一样:每天早到晚走,忙自己手头的事情,空闲时间就在那里写毛笔字。很多人经常会问:“王老师呢?来了么?”
“来了。在办公室写毛笔字呢。”有熟知的人就会说。
“这老汉,越来越孤僻了。”
很多人都知道,孤僻是一种被逼出来的自我防护措施。
孤僻的王老师,终于到了退休的时候。那一天会计通知他的时候,他还想着工会主席可能要跟他坐一下,像以往一样谈谈退休的事情。
可是等了三两天,也没见动静。领导没人提说,其他人呢,各忙各的,好像完全不知道有老教师要退休的消息。
“学校里平静得像一面镜子,有点冰冷。”王老师的脑子里,冒出了这样一句诗。
(作者简介:陈启,陕西西安人。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语文专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