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德 | 想起老妈妈(下)
【往期回读】
丁沟中学 陈庆德
我妈妈就生了我们弟兄俩,我和弟弟。弟弟接我父亲的班,到福州工作,远离家乡,我母亲实际上就跟我生活到现在。其实,我非常希望在赡养母亲的问题上,弟弟能与我分点忧,能够让她定期到福州生活一段时间。
早年,我弟弟生孩子的时候,我母亲50多岁。处理好她的责任田,我让她到福州带弟弟的孩子,接一把力。临行的时候,我给了她一笔钱,告诉她,我会每月汇钱的。在福州的时候,我就汇给弟弟一笔钱,岂料她呆了一个多月,就要回老家。我知道的原因是,婆媳关系难处。弟弟送她回老家的时候,我心里有点失望。
其实我知道,我妈妈不太随和,是很难和人相处的。只要是现代社会的女人,跟她成婆媳,都会难相处。和外人就更难处了。
这种不太随和的个性,容易产生敌意思维。我妈妈的习惯性思维就是:我们说话、做事,她很容易往不利于自己的角度理解。
记得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我妈妈经常把自己吃不完的蔬菜弄到宜陵街上卖。我的夫人为她做了一件好事,给她买了一辆三轮车,花了500元,用了我两个多月的工资,在我们村里属于唯一的高档用品。我们满心欢喜地骑了30多公里送回老家的时候,她很不高兴,不是心疼我们为她花钱:
“我身体好,有力气才出去卖菜呢,你们不要指望我!”
她居然误解我们的好意。事实上,这辆三轮车,后来给她出行带来了极大的方便。
诸如此类的情况很多。送给她吃的东西,她就想,是过剩的,我们不要了,抛给她的。所以我送给她吃的,一定得有完整包装,且保质期还久远的。要不然她会问:
“是不是你家外孙女不吃的东西给我啊?”
“是不是你们不想吃的东西给我啊?”
用的东西,除非是眼下最需要的,即便是当下最需要的,她也总是能挑出不足。
“妈妈,这是人家送给我的草鸡蛋和鹅蛋,你慢慢吃。”
“鹅蛋这么大,有什么吃头啊……”
“妈妈,这是冬天穿的保暖翻毛皮靴。”
“我不要,现在又不是冬天……”
我跟她闲聊到村里一件事:
“妈妈,你住庙里的时候。‘老蛮子’(村里一个老妇人),躺在床上不能动,时间长了,三个儿子,两个姑娘,两个媳妇,都照顾不了。那年冬天,两个儿子把她抬到井口,用冷水给她洗澡……”
悲惨故事还没讲完,我妈妈就斥责我:
“你说的事情,我马上到庄上调查,问问他们是不是这样,叫人家打你嘴巴!”
有一次,我母亲呼吸道感染,我天天带她到医院挂水,输液室全是咳嗽吐痰的人,我想把她移到走廊上,她嫌外面冷。我在里面时间长了,不舒服,对她说:
“妈妈,屋里多是传染病,我坐到走廊里吧?”
“你就忍心把妈妈一个人留在里面?”
我回老家做菜给她吃,做的是青菜鸡蛋汤。她吃的时候,总要把姜粒、葱粒剔出来。我说了句话:
“妈妈,姜葱是用来调味的,你是老寒胃,它又是帮你暖胃的,吃下它有什么要紧的?再说,你不是也爱吃姜枣的?”
“葱有浑味,我不吃!”
“你看,你把姜末、葱末都吐到桌上了。困难时期,我们还讨过饭,现在我们吃东西,真的不要那么挑剔的。”
我母亲年青时候讨过饭,她特别忌讳说这件事,就因为我说了,她顿时大哭,痛诉“刘文彩”的罪恶,指责我的不是。这件事虽然过去几年了,到现在一直耿耿于怀。见到家里亲戚就要评理,就因为这句闲聊的话被她认为我是故意揭她的疮疤。
这种不太随和,还容易使她的很多想法与做法和我们不一样。
对于和邻里庄民的相处,我总是劝她“和为贵”,小事忍让,息事宁人,不轻易求人。
但是她偏偏爱面子,居高临下,个性刚烈,说话做事随心所欲。这就招惹了很多的麻烦。左右邻居又多精钻刁刻,相处关系很不好。于是不断地有电话给我,要我回老家处置。
若干年前,跟西邻居为宅基地的事情发生矛盾。西邻居大骂出口,她气得喝药水自杀。我用一个月时间给她治疗。邻居又是穷鬼、吝啬鬼,最后村干部断事要对方赔偿医药费和损失费时,即便我只要对方各付人民币一元时,也拿不出,或者不愿出,给了一元钱了事。
事情刚刚过去不久,西邻居要砌楼房,她又热心让地,还允许在我们门前田里堆放建筑材料,说人家答应事后赔偿青苗损失。她居然相信,还在不告诉我的情况下和人家签了协议。结果青苗费没有,损坏的阴沟盖没修。最后又吵架,她又吃亏。
对于东西二邻,我的妈妈是“大事糊涂”、“小争不休”。后来我为了减少纷争,花了几万元,外面让出很多地,砌了个超大的院子。为了防止干扰,我用了16个工匠,在两天之内完工。西邻告到乡政府,以至于地方领导都出来帮我说话。
我送了一个电视柜子给村里一个光混,我妈妈到人家玩,说柜子她有用,人家说“你要,你拿回家,我才不稀罕”,结果,她真的找人抬回家。得罪人,结果遭到人家报复。后来我到老家,把柜子扔到屋外,告诉她堂屋地方小,柜子在家挤地方。有两次我不在的时候,她就找人抬回到屋里。
我带回老家很多热水瓶。一个庄民来我家玩,看到热水瓶,惊讶地说了一句“这么多热水瓶啊”。我妈妈只要说句“是我儿子带回来的”就行,可她说:“你要吗,你要给你。”结果人家选了两个好的拿回家。第二天,她却赶到人家想要回一个,结果人家说:“你要,你拿回家,我才不稀罕。”这事后,她又因此得罪人而受到报复。
闲聊的时候,与村里一个叫“大贵宏”的恶人斗嘴,她应当回避,息事宁人的,可她非要和人家打架。结果她住医院。我回老家处置,差点闯大祸。
我找那人,那人站在马路上,撸起袖子准备和我干架。周围是看热闹的村民。掂量双方力量,我不是他的对手。我等他把事情说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挥我的风衣袖子伸出手指划了他的双眼,趁他双手揉眼的时候,我大声斥责:
“再老卵,我抠出你的眼睛珠子!”
旁边的百姓暗自窃喜,但他们还是劝架,阻止了事态恶化。
那一次,我袖里暗藏一把起子,如果事态不被控制,以我的工具有备和动作敏捷,肯定要闯大祸。
过去,为了减少纷争,我在两邻地界栽了不少树。树木刚刚长大,就被我妈妈卖了。有棵30多年的水杉,她居然为30元钱给伐了,卖了。
老家结的桃子,我要等完全成熟,才摘。她老早就打我电话催我,我稍微迟点,她就把还没有软的桃子摘下来放在冰箱冷冻室。田里长的蔬菜瓜果,大多都不等完全成熟就摘下来放在家里或者冰箱里。见我批评她,她就生气地说:“桃树是我栽的,我不能做主啊?”
这类的事情,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妈妈是勤俭持家,不肯吃亏的原因。其实我妈妈不属于“把家”的人。她借出去的工具,常常忘记要回,打气筒就被她丢了三个。过期的牛奶、奶粉,一包一盒地丢给人家喂猪,腌制的咸鸭蛋、鹅蛋,煮熟后因为发臭丢给人家喂狗。
我妈妈对生活中的不足容忍性偏低,独立和做事能力又偏低,凡事爱求人,容易折腾人。为老家的事情,不断地有电话找我。
“下雨,后墙有点潮了……”于是我找工匠,给后墙抹水泥。
“雨水打到后门上啦……”于是我在前后门装上雨棚。
“一条蛇从后门进屋了,是你爸爸回家了……”于是我将老家后门换上一个底下严实的。
我家原来是个小院子。她打电话:“院墙红砖有点剥了……”我说:“不要担心,倒不了,坍塌不了。”她不高兴。没几天又来电话:“小院门头的瓦有点下滑了。”我回家看看,觉得不要紧。但她不依。于是我只好给她2000元,让她找工匠修理。第二年我花了几万新造大院子,前一年刚刚修砌的被拆掉,她一点也不心疼。
在外面,她也好求人。找人做事是要付出的,于是她将我老家存藏10年以上的几瓶白酒当白菜送人了。因为她好使唤人,以至于别人有点讨厌她,她却全然不知。
我妈妈还有个缺点,就是万事替自己考虑得多些,替别人考虑得少些;别人有恩与她,容易忽略,别人有仇与她,容易牢记。
她有四年时间,因为对与人相处环境的不如意,加上她怕孤单,听人怂恿,就搬到我们家乡的一座小庙里生活。结果和同住的两个人发生很大的矛盾冲突。我查问了一下,全是为些小事。
我妈妈晚上睡觉早,人家泡脚,搓出来的声音大,她不满;她起身早,在宿舍里洗漱,发出的声音大,人家不满。双方都不知错、不改正。大吵大闹,仇越积越深,以至于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
庄上有个过去处得不错的佛友,人家到丁沟看望过她生病,陪她住,包饺子给她吃。不知道什么原因,现在关系不算好了。但她说起来,好像都是人家的错。
其实我的妈妈对我也是这样的。我回老家,睡得晚,早上起身也特别迟。她早起后,开门关门的声音就特别大,要不然就坐在我房间靠墙的沙发上自言自语或者大声地叹息。
我妈妈跟我说话,也基本上多是抱怨我的这里不是,那里不是。她总是抱怨说自己没有生到女儿,要不然现在就有福享了。说人家左邻右舍比我的本事大,都砌了楼房,就我家还是平房,是我没出息。
她总认为她没用我什么钱,没吃过我什么东西。年轻时候是自食其力,现在年老了,是小儿子给钱,我应当出力。我妈妈就是这样,只要对自己有利,说话可以随意,可以不顾事实。有时候,她数说我不是的时候,嘴上正在吃着我带回家的糕点呢。
我妈妈晚年的时候,信起了佛。对庙里和尚特别崇拜。她住进庙里四年,为庙里人做饭近两年。第一次进去,就交给和尚12000元的所谓“亡身费”,说,可以住到死。另外每月交300元的斋饭钱。我们每看她一次,都嘱咐我们做功德,交钱。她自己每星期做佛事“佛七”也都交钱。此外还不定时地给外出的和尚100元或200元的“供奉”。她说,做“功德”,做“生人祭”、“亡人祭”,不仅可以福报自己,而且可以惠及子孙,家里人能够升官发财。她非常相信,非常虔诚。总是以那些大老板做功德一出手就是几十万为范,嫌我们几百的出手小气。
最终,她没有住到死,她感觉佛友没人心,自己躺在床上,打电话要别人把桌上的止痛药送到床边,包括和尚在内,都没人理她;那个和尚还不断地催他们几个人,包括一个低保户,哪怕借钱,要她们每人再上交10000元的房间费。我母亲也觉得再继续呆下去没意思,于是萌生回家的念头。刚一说出口,和尚就催她离开了。我妈妈离庙回家不久,其余两人也陆续离开了。不过,我妈妈是可以要回12000元“亡身费”的,她没有要,愿意留在庙里做功德。其时,我们每个月也就两三千元的工资,她舍得,我很心疼。
至于我妈妈不怎么爱卫生、整洁,不讲条理的生活习惯就不多说了。
常人的幸福感是在比较中产生的。我的东隔壁叫张秀萍的也是一个人寡居,年龄还比我妈妈大两岁。我妈妈今年虚岁86,那人虚岁88。张氏一个人生活,还种自留地,将近一亩田,直到去年才弃种。腰早就弯得像虾米了,还每年到儿子的超市帮工做饭。去年,她家砌了楼房。砌楼房前,我有幸偶然去她屋里看过一次。房间,屋上有洞,床头漏雨,时常有瓦片坠落;厨房,屋上有洞,灶头漏雨,时常有泥土掉落;整个家里都是泥地。这种坏屋,已经不是一年形成的了。也没听张氏说起,我妈妈也从来没跟我提起。不知张氏怎么生活了那么多年,不知她的儿女怎么忍心了那么多年。
我的老家,虽是平房,屋不漏雨,墙面光滑,室内白水泥墙,瓷地板砖。有有线电视,有大风扇,有冰箱,有洗衣机。厨房里也应有尽有。卫生间,有抽水马桶,有太阳能热水洗澡设备,我妈妈还有手机。
去年底,张氏儿子砌成了楼房。我今年有幸又进了一次张氏住屋。外面看,不错,气派、显眼。到里面一看,还是毛坯子。张氏睡的房间,连门也没有安装,用一块破旧床单挂在门口。她的厨房在靠河边和坟边的楼后面的小棚子里,只有一个电饭锅。张氏告诉我说棚子里的电灯坏了一个多月了,等女婿来修的,一直没人来。夏天,洗澡也很不方便。我查看了一下,原来是灯泡坏了,我给她换了一个新灯泡。
我将自己看到的情况告诉我妈妈时,她竟然说:“我跟她比,是胡萝卜比大腿!” “人家姑娘三天两头地回家送汤送水哩。”“只要住楼房,我什么都不要。”
其实我妈妈说的不是那么回事。
不知道我妈妈为什么总是看到别人的优越,而总是觉得自己的不幸呢。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很有犯罪感,很惶恐。既然出了文字,我愿意接受天下人的唾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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