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广琴 | 我的父亲
【往期回读】
我的父亲
江都 方广琴
作者方广琴女士，江都区仙女镇中心小学教育集团退休教师。曾任原花园小学教导主任、工会主席。曾获江都市小学“育花奖”一等奖，市“教学能手”称号。现受聘于南京一所民办学校。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六年了，可他从没有从我的记忆里淡去。他那健步如飞的身姿，那引经据典的谈吐，那满是慈爱的笑容，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父亲曾是一位小学教师，因学识丰富，工作积极，二十几岁时，就被调到中苏友好协会工作。正值他风华正茂、大展宏图的时候，只因在“大鸣大放”中为民呼吁，被发配到一个叫富民的穷乡僻壤进行“劳动改造”。我一直在想，父亲在如此艰难的状况下，是如何支撑下去的？在他的一首《述志》诗中，我找到了答案：“任尔百坎千坷路，我自坦然迈步行。纵使征途多陷阱，也甘烈火炼真金。报国敢陈肺腑言，为民何惧谤声喧。凄风冷雨信有尽，皓月明星永运行！”面对逆境，父亲一心报国的赤子之心，以及大无畏的精神，深深地震撼了我。
后来上级领导安排他在一所村小任教。说是学校，实际上只有一间教室，老师仅有我父亲一个，学校有四个年级，复式班上课，所有课程，都是我父亲一个人教。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喉咙一直是嘶哑的。后来也做了老师的我，才深深地体会到，一个人整天带着几十个学生，一刻不停地上着课，这是怎样的一种状况啊，这要怎样的毅力才能支撑下来啊！每天天不亮，父亲就拎着藤包，步行几里路赶去学校，路上尚有好几座独木桥。父亲从小在城市长大，此前从来都不敢走独木桥，而今他却敢了。到后来，一到下雨下雪天，他便早早出发，把孩子或搀或背地送过小桥。每天回来，父亲总是带回满满一大藤包的作业。我们常常一觉醒来，看到父亲还在昏暗的油灯下备课改作业。 虽然生活、工作如此艰苦，父亲却从不抱怨，工作总是一丝不苟。备课笔记上的字像是钢板刻的，学生的作文连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改出。他的备课笔记和批改过的作业，曾被拿去供全乡的老师参观学习。
后来，父亲被调到中心小学工作。乡里的老师，都称我父亲是“活字典”，什么不懂不会的都问他。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真是古今中外无所不晓，特别是讲起历史、地理知识，什么年代、什么人物、什么地方，真是张口即出。我常傻傻地想，他怎么能记得住那么多东西啊？要是能把他掌握的知识传给我多好啊！
我父亲到农村时才二十多岁。三十岁那年，经人介绍，认识了我母亲。我母亲娘家成分是富农，在那个年代自然也是被打入另册的。“同是天涯苦难人”，两人共同组建了家庭。我的母亲虽然不识字，但却勤劳、善良。我的父亲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好儿子。在《修身齐家百句三字经》中，父亲写道：“对父母，讲孝敬，常安慰，多照应。处夫妻，贵真情，气相投，心相印。对儿女，要培养，问学习，做榜样……”父亲不仅是这样说的，而且一直用他的行动践行着这样的理念。
那时，我们家的生活非常艰苦，母亲身体又不太好，奶奶又没有生活来源，一家六口就靠父亲三四十块钱的工资维持生活。虽然生活艰苦，但家中却因为爱而充满温馨。
父亲在那偏远的村小学工作时，每天夜幕降临了，我们姊妹仨都会一路向着父亲回来的路口走，等着父亲回来。每次看到父亲拎着藤包疲惫地出现在路的转角处，我们便会小鸟一样飞奔过去，扑进父亲的怀抱。此时，他便张开双臂，抱起我的两个妹妹，我也爬上父亲宽宽的背脊。他带着我们转，跟着我们笑。夏日静静的夜晚，我们躺在门前的竹床上，仰望的天空的星星，父亲一边给我们扇着扇子，驱赶蚊虫，一边绘声绘色地讲刘邦、曹操、孙膑、庞涓……那温馨的时光，是我最幸福、最美好的回忆。
后来，我的奶奶中风了，整整十三年，开始还能起床，后来愈发糟糕，吃饭要人喂，大小便都在床上，照顾她的活儿都落到我的父母亲身上。庄上的人只要提起，都说，方老师是大孝子。我记得爸爸给奶奶喂饭时，哪怕家里是吃再小的小鱼，他也不忍心少给奶奶吃一块，总是把小鱼那可怜的一点点肉剔干净刺放在一个碗里，再一点点喂给奶奶吃。夏天，他和妈妈一起给奶奶洗澡。冬天，哪怕是大年三十晚上，也要到河边破冰给我奶奶洗屎洗尿。
当时，家里还有一块自留地。父亲工作之余，还要做一些挑粪、挑秧、挑把等农活。挑着稻谷到加工厂去加工成米，是我们家最害怕的事，因为要经过几道又长又晃的小桥。每每这样的时候，我们看着父亲摇摇晃晃地挑着担子吃力又紧张的样子，真是既心疼又无奈。每次完成了一项繁重的农活后，父亲总会故作轻松地说：“捆起来经得住打。”
妈妈身体不好，爸爸对妈妈关心照顾有加；妈妈不识字，看戏、看电视，爸爸总是耐心地讲给她听。
父母亲和村里的乡亲们也都相处得很好，平时，邻居们总爱到我家来玩。每到春节，父亲总是忙得直不起腰，一个庄上几十户人家，几乎家家的对联都是我父亲写的。有时到了大年三十晚上，还有人送来写，父亲也总是乐呵呵地立刻就写。
父亲终于得以平反了。那天，当得知消息时，他那欣喜若狂、老泪纵横的情景，我至今历历在目。他在《久雨转晴有感》中写道：“连绵阴雨忽放晴，山光水色自分明。暴雪狂风何足惧？绿柳红花自多情。”父亲虽然一生坎坷，但他始终对生活对社会充满感情。在《偶得》一诗中，父亲写道：“风雨蹉跎大半生，半百将临始见晴。韶华虽去心未老，树树育才力倍勤。”
父亲退休了，终于回到了他的出生地——江都。退休后的他，不甘就此清闲。曾在中学代过课，替公安局整理过档案。后来替土地局写志，那时没有电脑打字，都是手写，家里的手稿厚厚一大摞，虽然是份临时的工作，可他从不懈怠。跟他一起工作的年轻人，看他一坐半天，不停地写，总是心疼地劝他歇歇再写。为了充实内容，他查阅资料，到处走访，不停地忙着，直到厚厚的一本《土地志》装印成册。
父亲还是社区最热心的志愿者，社区里的事他总是有求必应。诸如出板报、写标语、选民榜、调解邻里纠纷，他总是忙得不亦乐乎。
退休后的父亲生活非常有规律，身体也特别硬朗。跟他一起走路，我们都是连奔带跑才能跟上他。每天天不亮就去锻炼，然后去工作。但父亲大便一直不好，却没有彻底去查，大便下不来就吃点泻药，就一直拖着。直到有一天，他几天都没大便了，母亲打来电话，我们才带他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直肠癌，已经转移到肝脏，没必要再做手术了。犹如晴天霹雳，我们的心都碎了。最终还是决定手术，那是父亲七十二岁的冬季。术后父亲的身体恢复得很不错，但是后来的化疗，却彻底摧垮了父亲，不久他就瘦得皮包骨头了。
记得我们把父亲从医院带回来的那一天，他一进家门就泣不成声。我第一次见父亲哭得那么伤心，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啊！父亲就这样安静地在家里养病。开始他还能勉强喝点东西，后来什么也吃不下了，只能靠注射蛋白，最后蛋白也打不进了，他就一直昏睡着。几天后，他突然睁开昏黄混浊的眼睛，看着我，嘴里不停地说着。我们一句也听不懂，但我知道，他一定是放心不下我的家庭。于是，我便说：“爸爸，放心吧，我会好好生活，我们会好好照顾妈妈的。”不一会儿，父亲安详地走了，时年七十三岁。
“子欲养而亲不待。”对于父亲，我除了感恩，更多的却是愧疚，是遗憾。每当我坐在舒适的高铁上疾驰，坐在游轮上迎风远眺，心中都会有万分的遗憾：在父亲有生之年，我没能带他出去游玩过一次。
也许是我对父亲的思念太深，也许是父亲对我的牵挂太多，十几年来，我的父亲常常在我的梦中出现，让我感觉他一直都守护在我的身边。亲爱的父亲，您在天堂一切都好吧？您可以放心了，母亲身体很好，我们都悉心照顾着她。我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爸爸，女儿爱您，下辈子还做您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