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的生日
今天是J的生日,我们同在一间教室里的时候,只有12岁。
坐同桌来着——我是中等个头中等胖瘦的短头发单眼皮女孩,他是特别帅的男生。
不但帅,而且温和爱笑,淘气得恰到好处,功课虽不上心,运动却是强项。这样的男生有致命吸引,本班的外班的好多女孩子喜欢他,其他年级女生也常来打听。班上有个同学苦恋他不得,竟对我生恨,处处为难;后来发现我们确实只是好友,心下歉然,转而又对我格外厚待起来。
作为同桌,帮别的女孩传的纸条,何其多也!
而我们始终只是朋友,非常好的朋友。
北方的冬天,动辄零下二十度,教室里的暖气不够热,我又特别怕冷,手指头都冻僵了。他的手总是暖的,就先把左手的大棉手套戴暖了,递给我,让我把手放进手套里暖着;右手要写字,是无法可想的,他便隔一会儿跟我换一次笔,那笔杆上留着他的余温,就不是冰凉的了。
三十多年过去,我还记得他传递的温度,我怀想着,并没有遗憾和怅惘,只是感觉着绵长的暖意。我们之间从来没有欲言又止的心事,他在家里和爸爸妈妈吵架会跟我说,我喜欢哪个男生会对他讲。
高中我直升了本校,他去读技校,另外两位好友也是男生,一个与我同校,一个读另一所高中(他后来成了朵朵的爸爸)。分在三个学校的四个人常在放学回家路上某个花坛边小聚,正对着大马路,说说从前,聊聊现况,彼此嘲笑打击,闹个没完。
那时我们三个都有各自的男女朋友,只有J,追他的女生轮番上阵抢着帮他打饭,他不胜其扰,反倒对谁都淡淡的。
他除了对朋友长情之外,最爱是猫。有一张他抱着黑白花猫的照片,猫咪眼睛圆溜溜,灵气中带着点儿邪气;他的眼睛也那么亮那么灵,眼角微微上扬,带着三分促狭,七分温存。
我们三个上了大学,他技校毕业以后开始做生意,无论店开在哪里,猫寸步不离。和我们三个穷学生相比,他是“有钱人”了。寒暑假的相聚,从来都是他安排,带着我们这里那里去。
猫咪卧在他怀里,他一下一下抚着,猫咪舒服得打起盹儿来。我们看什么都新鲜,东张西望的;他把诸事安顿妥帖,就坐在一旁点支烟,看着我们笑。他的女伴个个都漂亮,次次都不同,我本来就脸盲,索性不费心去记名字了。
后来大家各自结婚生女——是的,每个人生的都是女儿。原本我是有三个异性知心密友的,与其中一个相恋而步入婚姻之后,情况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谈起社会上的种种乱象,当他们向我敞开一个真实的男性世界的时候,我的立场却已经从“假小子”“真朋友”变成了“女人”与“妻子”,对某些观点没法再事不关己地听着,而想要去争辩与捍卫了。而他们眼中的我,也在不知不觉间,由“朋友”变成了“朋友妻”。
他娶了一个年长他6岁、有过婚史的女人做妻子。这在当年的内陆城市,颇有些惊世骇俗的意味,更何况他帅而多金。
那是个非常漂亮也非常精明的女人,里里外外都是把好手。他早早在社会上闯荡,气势上倒还般配;而我们往她面前一站,总显出无可救药的傻气与笨拙来。
婚后不几年感情转恶,婆媳间不能相容,夫妻也反目,几番波折后孩子妈离家别居不归,他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再几年我和朵朵爸爸分开,在气头上的那两年,我没法自由地跟朵朵相处,痛彻心腑。
那段时间里J带着女儿从家乡来过深圳。是暑假期间,朵朵爸爸上班,他把两个女孩子一起带出来玩,提前给我打电话说了时间地点。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善解人意:“见见吧。妈见不着孩子,孩子见不到妈,唉……趁我在,就见见吧,他知道了也不至于怎么样……”
陪孩子玩的间隙,我们说话。大型室内游乐场冷气开得足,待久了冷,他陪我出来站在大太阳下面。
“别闹了,复婚吧,这个样子,谁好受呢?”
“我没有闹。我们俩回不去了。”
“回不到过去也总能过,这么多年的感情,哪能说没就没了?”
“婚姻不能凑合。”
“我都没有离婚。我都不知道她在哪儿,不也没离婚……不管怎么说,给孩子填表的时候,她都有个妈!你就不知道为孩子想想?”
“我们不幸福,孩子能幸福?我不信。”
“都这个岁数了,你看看周围,谁不是凑合着过?谁像你?”
“我不管别人,反正我不能凑合。”
我觉得他该离婚而不离,但是我没劝他。他觉得我不该离婚却离了,出口劝我也就那一次。
他和我说话,那是最后一次。
那时他有了微凸的肚腩,眼睛里的疲乏倦怠置换了当年的灵动温柔,眼角微微有点儿垂——我们才多少岁啊?怎么就有了这么多的疲乏与倦怠,这么多无可奈何的“凑合”?
两个多年老友离婚,他站了其中一边;然而尽管不赞成,他还是带朵朵出来和我待了整整一天。我真的很感激。
不知怎的,有些人,就算相处了好几十年,我记着的仍是最初那一眼。
无论后来社会将我们怎样颠来倒去染了又染,我仍只记着最初清白透亮那一眼。
老朋友,好朋友——我理解你的不赞成,只是很遗憾没法听你的话。我们终究只能单刀赴会,去过自己的人生。
J,生日快乐。
这许多年,你的生日总不能忘记,历历往事,留在记忆里的全都是你慷慨给出的暖。
家乡已是初冬,今天的最低气温只有1度。愿你喜乐平安,以及暖。猫咪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