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史学研究奉献一生——记宣城沈村籍北大历史系教授袁良义(下)
袁良义(1928—2015),宣城县沈村镇人。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史学系,其后一直在北大任教。在长达60年的历史学专业教学和史学研究生涯中,他秉承‘独立思考、言必有据、论从史出、客观公允’的科学精神,成果颇丰,影响甚大。而在其乡梓,知其人闻其事者不多。今特转发先生弟子邸永君的这篇缅怀文章,让更多的宣城人能睹其人,闻其声,知其道德风范与学术梗概,庶不负乡邦之情,亦有冀于更多先生生平资料之问世也。
微信版第639期
原标题
传薪授业接文统 论道求真续汗青
——缅怀吾师袁良义先生
邸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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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是完美主义者,尤于择妻一事,标准甚高。首先是美而慧,志同道合,更须敬畏学术,尊重学者。故知音难觅,延宕多年。然先生坚定不移,深信必有良缘俟于来日焉。
时至20世纪80年代初,先生年过知命,终于喜从天降,花好月圆。经人介绍,于女士出现在先生面前,二人一见钟情,遂结百年之好。
师母乃北京人氏,相貌端庄,身健体强,性格直率,心地善良。出身中医世家,其父医德高尚,医道精深,开诊所于新街口新开胡同,且家风朴厚,尊崇学者,阖家上下,尤对北大教授另眼相看,对燕园心驰神往。
当于女士见到先生为其展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光明日报》《人民日报》上发表的多篇大块文章时,敬佩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于是不顾近三十岁之差距,毅然决然,相携执手。
婚后,夫唱妇随,齐眉举案,相濡以沫,始终如一。正如师母所言,三十三年来,她一边坚持中医师繁重的临床工作,一边照料先生,可谓集多重角色于一身。妻子之外,兼任秘书、厨师、保姆、司机、保健医等,几十年如一日,无微不至,尽职尽责。相夫教女,全心全意;一往情深,令人钦敬。
因有贤妻关照,先生晚年境遇,明显胜过同辈教授多矣。每次拜望,见先生衣着净洁,面含微笑,安坐于宽敞明亮之客厅,陈设古雅,茶香四溢。师母侍立于侧,嘘寒问暖,其乐融融,我心甚安。
随年齿日增,先生多有病痛。十年前某日清晨,先生突然倒地,呼之不应。师母独自拖抱下楼,置于车中,火速驶至北医三院挂急诊,被确诊为脑梗,立即输液抢救。因就医及时,未留下任何后遗症。真好人好报,苍天有情也哉。
花甲之年,先生喜得千金。小名妞妞,学名袁慰,聪慧善良,乐观向上,善解人意,平和端庄,甚得先生垂爱,视为掌上明珠,为晚年生活,增添无数乐趣。
同时,对家庭而言,良义先生亦是巨大存在。以其澄明之心地,博大之胸襟,以及对家庭的责任感,对妻女之疼爱,一直是亲人的精神支柱,似参天之树,护佑着家庭。
先生对双方亲友,都待以真诚,慷慨相助,克己为人,不求回报。诸多亲属都曾得到过他无私的资助,使他们得以挨过最为艰难的生活物资短缺时期。很多同事和学生也曾得到过先生的真诚扶持与帮助。其润物无声之大爱,晶莹无瑕之心灵,令我们真心感念,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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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别燕园,转瞬二十一年矣。逢年过节,必登门拜望先生,以表微忱。每有新著,必第一时间送至先生处,以求斧正。先生亦逐句逐行,认真审阅。我所撰博士论文《清代翰林院制度研究》,注释多达400余条。其中一条,乃为第六章《清代之翰林与皇权》中“廷玉定规制”一段引文所注。做卡片时,竟忘注出处。所借《清史稿》已归还图书馆,复去搜寻,劳神费力。我当时想到,既然是“张廷玉定立规制”,应在《张廷玉传》中,即随手将出处标注为《清史稿· 张廷玉传》,应大抵不错。
论文答辩前,我将论文呈交先生,并持锺翰先生亲笔信,邀先生出任答辩委员。论文答辩过程中,先生在对论文进行总体评价后,话锋一转,左手持论文,页面向我,右手食指指向翻开之页下方注释,郑重发问:“这条史料,即‘廷玉定规制’,很有价值,用于此处也非常得当。但我可以确定,出处绝对不在 《清史稿·张廷玉传》。是否搞错?望能核实。考虑到几百条史料,有一处出现错误,在所难免,我不会因此而难为你。但出版前,一定要将正确出处找到。否则就应将此条史料删除,以保证学术成果的规范与严谨。”
闻罢此言,对先生之敬畏又加一等。我是真服。然找到出处,知易行难也。后虽数番努力,仍无所得,只好作罢。而史料珍贵,弃之不舍,于是擅作主张,斗胆保留,将错就错。直至《清史稿》有检索版后,我经搜索,终于找到出处,竟在《鄂尔泰传》中。
先生烟酒不沾,却对佳茗情有独钟。我每次拜望,必献头等好茶。大红袍、正山小种、明前龙井、安吉白茶、冻顶乌龙、六安瓜片等,不一而足,皆为友人治印所得之回赠。
除此之外,更有一嗜,即对我家乡河北省的芝麻香油赞不绝口,常倒注于汤、菜,似用酱油醋一般。所以,每年我送先生的大名府小磨香油,从不少于六斤。师母曾对我云,先生时常边倒香油边自言自语:一见到香油,我就会想起邸永君。
人至高年,愈发怀旧,更加珍视情谊。最近几年,每次前往探望,均能感觉出先生发自内心的激动与欣喜。每次辞别,先生不仅用尽全力起身站立,且弗顾不良于行,一步三寸,必送至楼门之外,目送我进入电梯,方回身入室。
今年春节,我去看望先生,落座寒暄,品茶闲谈。忽见先生向师母挥手提示,师母点头会意,郑重对我说道:“先生让我转达一句话,他自己说不出口。当年他没同意做你的副导师,致使你永远离开了北大。后来,越想越觉得对不住你。当时想自己的感受太多,而没想你的感受及后果。让你承受了巨大压力,也改变了你的人生道路。二十多年来,嘴上不说,心中却一直十分后悔。”
我即答曰:“先生那样做,完全是为我好。事实证明,当时为我所指之路,是名副其实的康庄大道。我感激不尽,何谈对不住我?根据先生教诲,我于硕士论文完成后,不断予以扩展,先完成《清代翰林院制度》,获博士学位,任职于社科院,且凭此著而成第三届“郭沫若中国历史学奖”得主;复与我岗位职责相契合而进一步扩展,研究清代翰林群体中的满蒙成员,完成《清代满蒙翰林群体研究》。此后,再研究晚清翰林及其后裔在清末民初之作为,完成《百年沧桑话翰林》,于辛亥百年之际推出,我院曾专门为此举办出版座谈会,广受佳评。正如先生当年所言,经不断累积叠加,循序渐进,紧密连接,自成体系。目前,我已开拓并占据了一个领域,且是一个即使求索终生、仍不可窥其全豹的高端领域。先生嘱我投到锺翰先生门下,使我找到并完成了人生定位。我坚信,人生的最大快乐,是能将自己最喜欢且最擅长之事作为职业,游刃有余,立命安身。以此立论,我已是最为快乐之人,而这一切,皆仰仗先生的点化与提携。没有先生,就没有我的今天。这是肺腑之言,绝无半点虚情假意。”
先生一直端坐无语,闭目静听,我注意到,数滴清泪映着灯光,在先生眼角闪烁,我握住先生的手,思绪万千,陷入沉默。
“此时无声胜有声”,信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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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年,终归于尽。
先生以八十七岁高龄仙逝,且直至临终,未被病痛折磨,可谓安然离去,癌症患者鲜能如此,似有神灵佑之。平心而论,先生属幸福度甚高之人。锺翰先生晚年,辄发“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之叹,似伴有几分无奈,几许悲凉。而良义先生却视“不如意事”为常态,“不与人语”又何妨。无欲无求,得大自在。
弥留之际,师母问及,是否通知邸永君,见上最后一面?先生轻轻摇摇头,缓缓而语:“他太忙,就不要麻烦他了。”接师母电话而得知先生离去之噩耗,已是7月9日临近中午时。下午,我们同门师兄弟三人与杨海英师姐,前往先生家中吊唁。12日,与先生遗体告别,我执门人之礼,前往北医三院太平间接灵。
师母、妞妞、先生内弟于乃心先生和我共四人,将先生遗体放入灵柩。只见先生身着平日经常穿在身上的灰白色外套,亲切而安详。当众人准备各就其位,抬灵从地下室拾级而上时,工作人员突然发问:谁是长子?请把住右前之位。我未作迟疑,上前就位,将先生送上灵车,并一路护灵,直奔昌平殡仪馆而去。
先生一生,不事张扬,处世低调。曾多次嘱托,身后之事,务必从简,不搞任何仪式,不给众人添加任何麻烦。然作为亲人、挚友、同事、弟子,还是要送上一程,心方得安。
12日上午10时,哀乐低回,鲜花环簇。先生遗体告别仪式在昌平殡仪馆举行。北大历史系安排车辆,负责接送先生亲朋故旧。系党委书记王元周教授、系办主任卫茗女士等领导及先生同事,亲友、弟子等二十余人,肃立于侧,为先生送行。
2015年7月12日,众亲友送别袁良义先生
我与二位师兄商定,在先生遗体告别仪式即将结束时,兄弟三人行一跪三叩之礼,以报先生教诲之恩,再造之德。先生受得起这一跪,若不跪,我将后悔终生。
此时此刻,先生与我“北大结缘,谈古论今;对坐授业,论道求真;亲自报信,拨去疑云;举步维艰,送至楼门”之难忘场景,一幕幕重现眼前。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前两次我跪送逝者,一次是父亲,一次是锺翰先生。此番大礼相送,理所当然。
先生受我一拜!
良义吾师,您安息吧。我们一定会化悲痛为力量,以先生为楷模,认真做事,诚实做人,努力工作,珍重身体,过有尊严、有意义的生活。先生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最后,我想将遵二位师兄之命为先生葬礼所拟祭文奉上,以为结语:
惟乙未年五月廿七日,弟子谢志宁、金顶兵、邸永君,谨具鲜花清酌,献于吾师良义先生之灵前,曰:
昊天不吊,丧吾师尊;乌云蔽日,地暗天昏。忝列门墙,二十余春;耳提面命,教诲谆谆。授业解惑,言简意深;再遇疑难,问道无因。一跪三叩,悲泪满襟;敬献祭文,以表寸心。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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