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精情深——回忆谭富英老师

谭富英先生(1906—1977)

  我第一次观赏谭富英先生的舞台风采是1951年。4月初的北京,春寒料峭,前门外鲜鱼口内大众剧场灯火通明,观众大厅伫立着毛主席亲笔书写的“中国戏曲研究院”和“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墨迹题名。庆祝建院晚会的节目是吉庆戏《龙凤呈祥》。演员阵容颇有特色:梅兰芳大师的孙尚香、谭富英先生的刘备、萧长华先生的乔福、久未露演的贯大元先生饰乔玄、蓄须歇影的郝寿臣先生饰张飞、来自延安的阿甲导演出演鲁肃、姜妙香先生的周瑜等等。全剧演出精彩,演唱醒脾。特别难忘的是《回荆州》“跑车”一场的三人“编辫子”,梅大师的圆场[快板],谭先生的趋步转身,干净、利索,与赵云(李紫贵饰演)的配合珠联璧合,严丝合缝,[急急风]与全场掌声混在一起将他们送下。

《龙凤呈祥》 梅兰芳 饰 孙尚香、谭富英 饰 刘备

  2004年秋,在泰州纪念梅大师诞辰110周年的演出后台,我向92岁高龄的王琴生先生提及,四十年前谭富英先生饰演的刘备为何如此精彩?王老赞叹地说了一句:“这是富英师哥的绝活,极少露演,咱学不了!”然后翘起拇指说:“帅!”

  1961年,我非常幸运和孙岳、蒋厚礼兄同拜富英先生为师。老舍、田汉、王昆仑在拜师仪式上告诫我们'难为名师之徒”,要以“程门立雪”的精神向前辈艺术家刻苦学习。

  从此,我走进了两侧各有一樽小石狮笑脸拱迎的朱红颜色的谭门。依据先生夜间工作、调嗓的习惯,我往返于东城北池子(剧院所在地集体宿舍)与宣外大外廊营“英秀堂”之间。或去虎坊桥工人俱乐部观赏先生的精彩演出。学戏捱到午夜凌晨已无公交车,满载而归地步行回去,也很高兴。

谭富英为施雪怀说戏

  我生在上海,吐字发音不免带有南方口音,口腔打不开。先生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指导、纠正、示范、循循善诱,不厌其烦,亲自操琴,为我伴奏,有时索性使用当时(六十年代初)市场上罕见的小型录音机为我录下来,让我回去复习,录音学戏这个先例对我实在是特优待遇。李少春先生生前对我讲过,余叔岩先生教他《法场换子》[二黄三眼]“恨薛刚”只唱三遍,不再重复,完全靠自己硬记、领悟,在回家的路上全神贯注,满脑子都是刚才的唱腔,劲头、思想不敢有一点走神、开小差。我真是幸运。

  阿甲导演十分赞赏谭先生的天赋条件和演唱艺术。1961年夏,他一边听我调嗓,一边抚摸我的颈部和喉部,要我肌肉放松,不要憋气,又问我:“谭先生发出的声音为何如此松脆?音色这样甜?好像富强粉和面用了香油还加了白糖。”这个比喻十分形象,再恰当不过了。

《桑园寄子》 谭富英 饰 邓伯道、梁小鸾 饰 金氏

  于是,我带着这个问题,认真、细致观察谭师调嗓合腔时的形态。谭先生和王瑞芝琴师(曾为余叔岩、孟小冬操琴)切磋技艺大都在晚上。关好门窗,拉上窗帷,“英秀堂”西院格外宁静。谭师沿用当年余叔岩先生左手持竹笛、右手握掸子,敲击板眼的习惯,首段[二黄原板],《马鞍山》的''老眼昏花路难行''或是《双狮图》尔后则是大段成套唱腔或即将上演的剧目。有时一气呵成,偶尔暂停,切磋节奏板眼,吐字行腔。谭先生与瑞芝琴师经常提到余叔岩先生演唱原则:字与腔的关系,应当腔从字、从韵;先坐字,后行腔;声从情,以情带声,声情并茂,恰到好处。余先生的闭嘴音、脑后音很好,谭先生擅长张口音,像《桑园寄子》[二黄三眼]“丢下了年幼儿好不伤情”的“伤”字,《洪羊洞》中“真可叹焦孟将命丧番营”的“番”字,长音润腔,抑扬顿挫,强弱分明。谭先生演唱时除了腹部、胸腔蓄气,他的五官、头部几乎均在发力、振动,声音宏亮、浑厚、圆润、甜美,煞是好听,有一种特殊的震撼力,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气息共鸣的统一吧。同时,先生嘱我演唱时“铆上”应适度,不要拉“火车笛”,“啃台板”(指过火的演唱)。瑞芝先生经常将余叔岩先生总结的“音断气不断”、“腔断意不断”等实例经验与成果向谭先生转述,先生认真、虚心地倾听,并作修正。元寿大哥夜戏结束,回到英秀堂,先是问候先生,有时也介入聆听。先生还特地请元寿为我作示范演唱。我受益匪浅。

  1961年秋,经检查,先生患心血管疾病,医学专家黄宛教授叮嘱立即停止演出,入住阜外医院治疗。我去医院看望,只见他一个人背靠病房躺椅上,手握半导体收音机,闭目聆听梅大师生前最后杰作一一《穆桂英挂帅》的实况录音,关机后说的第一句话:“梅先生走得太早了……。”(事后,我才知道隔壁曾是三个月前梅兰芳大师接受治疗的病房)先生深情地回忆起谭梅同住一条街,相距不过百步之遥,世代相好、合作,五十年前谭鑫培先生和年轻的梅兰芳合作《汾河湾》时的轶事。一年多前,他还与梅大师、姜妙香先生在中山公园音乐堂合作演出《御碑亭》……。

  1962年8月,梅大师逝世一周年,举办纪念演出。剧目是:《穆天王》(杨秋玲)、《武家坡》(梅葆玥、沈小梅)、《贵妃醉酒》(杜近芳)、《大登殿》(谭富英、梅葆玖、李金泉)。正在疗病中的谭师闻讯很是高兴,征得黄宛教授同意,可以登台演出,只是不能过度兴奋与劳累。我也暗自担心先生的健康,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先生因心脏病,已近一年没有正式登台演出了,所以公演前一周,王瑞芝先生携琴来到“英秀堂”,一是调嗓,二是说腔。全剧薛平贵两处主唱段对了两遍,就过去了。问题是全剧的调门怎样定?梅葆玖正是当年,声音又好,薛平贵与王宝钏的调门基本可以统一。只是李金泉先生饰演王夫人,一向以高调门著称,上场第一句就是高腔小导板。调门统一好了,全场角色相得益彰;反之兴许就喧宾夺主了。略思片刻,先生对瑞芝琴师说:“离演出还有几天,您把调门再提高一点,我试试。”试唱后,果然没问题。先生满意地说:“就这样吧,四十分钟的戏,调门忽高忽低不好听,相互就乎点,对谁都不碍。”

  一位疗病中的艺术家考虑的不仅仅是个人,而是全剧同台合作者的统一效果。谭先生甘为人梯,提携后辈,演了不少配角。事例很多,这里不再列举。我敬佩先生艺德的同时,更钦佩其艺术功力!

  公演当天,我遵嘱下午三点前到了“英秀堂”,或许因为过于兴奋的缘故,先生连午饭都没有吃好,服了安眠药,午觉也未睡着。不一会儿,瑞芝先生携琴而至,为先生试嗓唱了《南阳关》的[导板]、[原板]。随即嘱我带少许饼干,一起驱车去护国寺人民剧场。

  一千四百多张戏票早已售磬,等退票的观众从平安里直到剧场门口长达数百米。为纪念梅大师,为一睹近一年未与观众见面的谭先生的艺术风采,人们翘首以待。

  不负众望。“龙凤阁内把衣换,薛平贵也有今日天”和“二梓童搀岳母待王拜见,尊一声老岳母听儿言”薛平贵两处主唱段逢高必起,落腔雍厚,唱得流畅,听得过瘾。观众席掌声迭起;后台侧幕人头攒动,惊叹这位疗病中的艺术家的高超技艺,站在我身边的张盛利先生拍我一下肩膀,伸出拇指,轻声道:“嘿!谭大爷这两口——没的说!”梅葆玖、李金泉先生也发挥了极佳水平。《大登殿》,真是登上了高峰之巅,观众涌向舞台,久久不愿离去……

  回到化妆间,我为先生脱下棉胖袄,发现平时演出,即使伏天,也内穿棉毛衣袄,扎上大靠很少出汗的先生,今天却渗出了少许汗水。

  未曾料到,这场精彩的纪念演出,竟成了谭师告别广大观众的最后公演。

《大保国》 谭富英 饰 杨波、裘盛戎 饰 徐延昭、
周和桐 饰 李良

  谭师完全息影京剧舞台演出,应在此之后,毛主席亲点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联袂合作《大保国》,地点是中南海的居仁堂(春藕斋),不过是范围很小的内部演出。毛主席破例接见了这些艺术家,晤谈了一个小时。谭师非常兴奋地对我谈起主席对京剧的熟识、了解和关怀希望。

  事过四十多年,至今难以释怀。专家、学者们称谭富英先生的艺术“返朴归真”、“具璞玉浑金之质”、“韵而有味”、“爽朗明快”;表演风格“如水流花放,妙造自然,看似潦草,实则是适度的潇洒,朴实无华隐于内”。这些评价贴切、中肯。本人的学识、水平有限,向谭先生学艺术,十余年也未学精,只感到先生首先是个秉性忠厚的好人。他真诚、善良、宽厚、谦虚,从不张扬,现在称之谓“低调”。他是“大家”,但没有一点“大家”的架子,从不摆谱。他不计较小事、顾全大局;他不善言谈,却心知肚明。谭先生在舞台上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的背后,是艺术家对京剧事业数十年如一日的执着忠贞;对艺术倾其毕生精力的刻苦磨砺,精益求精。他是谭派艺术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谭门七代一脉相传,延续至今绝非偶然。他经常教导我“要演好戏,首先要做好人。”先生的美德影响着我的人生。

  (摘自 《中国京剧》 2006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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