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的意义
书签
良性日记
——阅读提醒：现实之虚构——
7
我像童年没有铅笔写字的时候渴望铅笔那样，渴望有一个能不断保持新鲜感的房子。
当然，现实中根本没有这样的房子。无论我住进什么样的房子，过上一些时候，它就变得死气沉沉，一点趣味也没有了。——尽管它们原本就没有多少新鲜感，简陋，破旧。不论怎样，那些家具整日整夜地摆在一个地方，保持着同一样貌，上面放着同样的干花和收纳盒，以及落满灰尘、有些甚至发霉的书籍之类，简直使我无法忍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会花上一整天的功夫，把房子里的各种家具和摆设重新调换一下位置，顺便清理一些无用的东西：能获得短暂的新鲜。由于补偿心理的作祟，我还控制不住地收藏各种笔，铅笔、彩铅笔、碳素笔、水粉笔、彩色圆珠笔、彩色中性笔、老式钢笔、不太擅长使用的毛笔，以及钢笔式毛笔，塞满了笔筒、笔架和一些透明收纳盒，陪伴着布满灰尘的书架。
我特别纳闷。书架上的书足够我读一辈子了，这些笔起码够我写好几年了，然而，这么多年，为何我没有认真地阅读过它们中的任何一本，为何没有认真地抄写过其中有意思的句子？我到底是如何拥有这些书的呢？我甚至还有好多空白的笔记，都是买来放在架子上备用的。是啊，我还收藏笔记。我总觉得笔不够用；而笔记，——幻觉告诉我，虽然它们全部空白地放在架子上，但是，万一我突然心血来潮写起来了，肯定也是不够用的。为此我每逛到文具店的时候，都屏着呼吸，眉头紧锁，小心翼翼地买上一两个漂亮的笔记本，以备将来回心转意之需。有时我还突然打开淘宝看起文具图片来，看来看去，又买了一些笔记本，包括各种各样的不锈钢书签。有一种两厘米多长的小书签特别好玩，夹在书页顶部，完美地体现了我装作喜好读书的品行。有一次我跟几个同事去出差，在当地的一个文具店看到了种类繁多、色彩各异的中性笔，颜色特别好看，兴高采烈地挑选了许多，想付款的时候一看，一支二十到四十块钱不等，原来是进口的，价格不菲，只好痛恨不已地作罢。
近日我越来越犹豫。为了趁着假期让自己早点回心转意，我花了好些时间使劲啃完了一本书，思维反而更混乱了。我总是在家务劳动中寻找一个最初的起点，想在无头无尾、任性的生活时间里寻求一种逻辑顺序，其认真程度简直像达尔文在寻找物种起源。这使我看上去很不正常。是先收拾乱七八糟的桌面还是先洗衣服，或者先读完这一段文字再去做点家务，这种完全没必要的纠结几乎把我逼疯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计划对我一点用也没有。为了某种简单的目标，我们必须做出选择，哪怕在很小的事情上。从这种意义上说，对个人而言，“分岔”的时间仅仅是一种无奈的设想罢了。人活着，都是在单线道上孤独地行走，甚至，也许正如卡夫卡所言，这条道上还有一条并没有贴在地面上的绳子，是专门为了绊倒行路者的。总之，这种莫名其妙的焦虑耽误了我很多时间，使我茫然地在屋子里出出进进，寻魂似的胡乱溜达。林缘嘲笑我神神叨叨。虽然事实如此，但是，对于一个想要在房间里装一道防盗门的人来说，我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嘲笑的。
整理房间的时候，我甚至不怕沉重的书架和一摞摞死重死重的书籍，汗流浃背地把它们先挪到几张空椅子和沙发上，独自用肩膀撑着木质书架中间部位的木板，小心地把它们移动到我计划好的位置上，然后再怀着兴奋的心情把书们放置在擦掉灰尘的书架上。我对这些书只是面熟，或浅尝辄止，彼此也有些尴尬，——虽然尴尬之余，它们在我心中的分量倒又有所增加：我为没有认真阅读而感到抱歉。为了彻底地清理整个房间，我不放过一寸地面，连那沉重的沙发我也会想方设法地移动它的位置。沙发底下居然有那么多灰尘和碎纸屑等垃圾，不知是什么时候钻进去的。在摆完了其他零碎物件，比如嘴里能冒烟的小和尚摆件之类以后，我转着圈观察屋子，发现重新摆好的东西状态与之前不太一样，因此特别开心……然而归根结底，这些行为的目的也许不过是下意识地抵制熵增定律而已。
眼下的难题是，如何顶着大太阳去买一个防盗门？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吧。为了暂时应付她，我开始在网上浏览。挺贵的。浏览了一些之后，我渐渐明白林缘的意图，同时不由地产生了另外的担忧。防盗门其实根本没什么用，或者说，它也许只是视觉上有用。大多数防盗门表面黑乎乎的，哪怕并没有镶嵌在一堵墙上，也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拒绝感。这东西装在卧室通向客厅的走道处，对一个晚上常做噩梦，甚至看到过黑影子的人，真的管用吗？
我把我的怀疑告诉林缘，希望她理智对待，她不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地要求我赶快买，说这道门一定会对她有用。为此她甚至不惜撒谎，添油加醋地说那些声音实际上就是卧室里发出来的，只是由于晚上她睡着以后，精神松懈下来，所以它们才趁机出现在沙发旁，为的是威胁她。“实话说吧，”她抬起手指着卧室，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警告我道，“一切不同寻常的东西都是来自这个卧室，我们必须与它保持足够的距离，才能保证身体和精神不受损害！你需要保持你的一致，我也需要。从童年的时候开始，你就在关注这些，现在就必须坚持下去。你一直太懦弱，什么也坚持不住！所以在这件事上，你必须听我的；如果你不能坚持自己，必定会影响我。所以我，我不能让你这么做！”她气呼呼地抱住胳膊，挑衅地盯着我。
“好吧，”我看一时劝不开，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说，“既然说到童年，想必你也清楚。我就是这个样子，自小懦弱，到现在还是懦弱，这辈子是改不过来了。但是，难道问题还不清楚吗？一切都只是心理作用罢了，你的心理暗示太严重了，所以你根本没意识到你的错误。我们只是在这个房子里休息罢了，不要太在意它本身怎么样，好不好？……”
“既然这么说，那你何必吭哧吭哧地把那些东西搬来搬去的呢？”她退了几步，身子一纵跳起来，腾地坐在沙发上，“你不是也常说你的那些梦吗，各种各样的房子？和我相比，你比我更在意房子'本身怎么样’吧？”她嘲讽地说。
我必须承认，的确如此。几乎每个中午，我都会梦到自己在一个“不同寻常”的房子里休息，正如我在这间现实的房子里休息一样。房子类别各异，有时阴冷潮湿，缺了两面墙壁，像一个正在修建的通道，里面有几个巨大的水泥平台，摆满了各种家用之物，有的平台像柜台一样大，摆着各式各样的酒瓶，有空的，也有还装着酒的。不过，在中午的梦里，大多时候房子都比较温暖舒适，卧室的空间并不大，里面挂满宽大的浅色落地帷幔，从窗口透进来的微风使它们悠然飘舞。我在轻风曼舞的舒适的卧室里睡得醉生梦死，不知春秋。虽然房子形态各异，但它们都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共同点，那就是，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有时候甚至连我也不在。有一次，我梦到我在房子里休息，醒后发现自己“不见了”，根据梦的意识，我知道自己已经“隐身”了。我作为一团看不见的疲惫的空气，支撑身子挣扎着爬起来，到角落的水槽旁洗脸，墙上的那面镜子里，只有白色的帷幔在摇曳，此外什么都没有。我拿起洗面奶的瓶子，它独自飘在空中。我彻底消失了。
梦醒后我很失落，因为据我的经验，中午的这些梦是不可信的。除了那个隐身的梦有点意思之外，其他的那些关于舒适的床铺和帷幔之类，全是浅层意识的自我麻痹和妄想。当然，它们一方面说明了我中午的睡眠质量尚可，另一方面还代表了某种程度的深藏的期待，但是，在内心深处我亦知晓，许多事皆已成定局，一时的自欺掩盖不了事情的真相，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也许我的确低估了梦中的房子的意义；同时还高估了隔三差五调整现实中的房子内部摆设的效用。这方面我还得再仔细思量。不过，为此我不得不听取林缘的意见，在网上买了个防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