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春
李大伟
我家后窗外有条泄洪河道,很宽,远处还有河汊子,视野很广,饭后我喜欢在岸堤上走走看看。
立春前一天,我突然发现溜光的柳枝上点点绿、米粒卧、缀于枝,爆芽了!对岸的柳条,因为远而由疏趋密,染得空气有些绿,很嫩很薄,雾一般,湿漉漉的萌,一抹轻烟,飞不走,散不去,依稀仿佛,若有若无,有些暧昧,烟雨江南当此时。
忽然醒悟:立春,应该是北面中原的节气,江南早已有些春的意思了。
一时兴起,向北追春,观赏春之嫩。
皖南在上海之北,那里的乡间,满街的石板,满墙的白,春燕掠过,衬出白墙的黑点,却留不住黑,徒劳地往返穿梭,稍纵即逝,织不成网。如镜池水,浸着鱼鳞瓦的斜坡,一幅好画:燕串柳、柳戏春,春入燕子人家,春天来了!江南:水是青的,瓦是灰的,天是白的,却被垂柳点点染绿于堤畔桥下,一池腌不烂的春之嫩。
到了京郊,湖面覆着冰,裂开的豁口里的河水是青黑色的,岸上残留的雪白已不刺眼了。放眼四野,满目枝杈,显得空疏。密于树干的枝杈,光溜溜的,漫山遍野举着杈,裸露出鸟巢,东一丛,西一丛,夹在树杈间。只有岸边的垂柳,缀满枝条的囊,萌萌欲蕾,柳枝沉甸甸地垂落湖面,风吹微动。北京的初春,还在难产。
折西,到了青海。春寒料峭,路旁的树,皮色光溜,万木萧瑟。青海湖畔,左侧,天边斜下的坡,越过路,陷落成无边的洼,积满了水,那是青海湖。草,缘着坡,着风变色,渐远渐绿,草色遥看近却无。羊群躲得远远的,聚成朵朵云,似动非动。忽然坡上滚下一点黑,越来越大,到了路旁溪旁,立定,肥头大耳:藏獒!浑身抖、疯狂吼。西北的初春也有凶悍的一面。
终于到了湖边,水面上一根树桩,悄然立着一只鹰,头低昂而缩颈,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你,由对陌生对象的恐惧转而敌视,双翼缓缓撒开:平衡、立定、凝固,终于呈“一”,如伞,一扇托起,缓缓离去;一扇一扇,迟缓有力,天鹅般优雅,而不是小鸟急匆匆的莽撞慌张。这是强大的自信,睥睨翼下尘世。这是青海湖的初春,一片空寂,除了鹰。
折返,应该坐绿皮火车,“崆峒、崆峒”驮着。春天隔着窗,慢镜头一闪一闪。远处,千树万树梨花开,一撮撮屋顶红瓦,低于梨树胯下。只有北方,有那么高的树干,除了杨树就是梨树,像旗杆一样,耸立在天安门广场,粉白花朵高高地飘扬,怒放,朵朵龟裂,合拢的手掌,捧不住。
转到扬州,已是环堤垂柳,漫天飞絮的烟花三月,路人褪去冬天厚厚的棉衣,露出“截肢”的春衫,不必顾及寒的逆袭。
回到上海,漫天的樱花开了,一枝枝一串串,沾满浅红泛白的花,绚烂得有些十三点兮兮。想起两句诗:“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樱花树下,分不清雪如花、花似雪。一早坐在树下,可以穿单裤了。露天里,坐着看书,四面都是鸟声,分不清是布谷鸟催耕还是乌鸫求偶。“咕咕、咕咕”,短促不休,那是野灰鸽;咕——咕咕、咕——咕咕,那是乌鸫,“布谷、布谷”,尾声翘起来,那是布谷鸟;“叽叽喳喳”,那是器小易满的小雀儿,憋不住一声长叹。
到了黄昏,百鸟归林,聚于一丛,叽里呱啦,一个比一个响,生怕对方听不清,喧闹如瀑布,一开窗,喷泻而入。
“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这里,也是绝佳出处。
梅花残落,水仙花开;柳枝绿了,樱花开了;樱花谢了,万紫千红,无名花莫名其妙地开了,且争奇斗艳。凭什么?凭什么?四周什么花都开了,贴着檐下、墙角、篱前,蔓延着。春天就是这么厚道,让万物绚烂于一瞬,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不分彼此,青春就是美丽。
此时户外,可以坐下喝茶了,顿时陷于鸟语花香丛中,孤立其间,读怀旧的故事,写青春的文章,内心寂静,一片花开花落。
春天里,我喝我的茶。
当我圈上最后一个句号时,满池落英,满篷绿荫,春天有些老了。坐下不走了,再往前,就是荫浓蝉噪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