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扫墓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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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昆明的第一天早上,堂哥堂姐表哥表姐十几号人,络绎不绝地都到了翠湖宾馆,奔六的我仍然可以在他们面前撒娇,毕竟他们绝大多数都已进入古稀。大姐二姐一如既往地叫我“冬冬”。父亲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我们大排行一共20来个堂兄弟姐妹,只有我姓杨,姓我妈姓,他们都姓赵。
说来惭愧,活到50开外,才第一次意识到清明扫墓的意义。之前的一次次扫墓,只是肤浅地对自己的一个交代:一年一次到点儿的仪式和义务。今年还是一如既往,疫情前就答应老爸老妈回趟云南,陪他们给奶奶,大姑妈和大伯扫墓,也给他们自己选一块墓地,在爸爸的大哥大姐和母亲边上。
爸爸是云南大理白族,上面有仨姐俩哥。大姑妈比爸爸大25多岁,大伯父比爸爸大15岁。少年顽皮的爸爸被他大哥从大理喜州带到昆明读中学,1948年,爸爸作为一名西南联大附中的进步青年,被大伯送上了去北平上大学的征程,就像80年代的孩子们去美国留学一样。当时物价飞涨,兵荒马乱,大伯给弟弟腰里缝上了三枚金戒指,作为爸爸进京赶考的盘缠。爸爸用其中一枚换了一袋面粉,交了华北文理学院的学费,另外两枚金戒指被迫换成了金圆券,应该被老蒋带到台湾去了。爸爸1951年就成了人民大学的年轻教师,至今70年,应该是人大有史以来教龄最高的教授了。
兄弟俩再次见面,爸爸骄傲的给大哥介绍自己的爱妻和刚刚出生的儿子。妈妈至今还清晰地描述她第一次见大伯的印象:优雅风度,少言寡语,着装讲究。大伯业务能力极强,双手打算盘,是昆明北京饭店的财务经理。当时大伯正在努力学俄语,争取又红又专,挤入可以被改造的红色资本家的行列。
1964年四清运动开始,大伯被诬陷,含冤自尽,享年只有51岁,留下五儿两女。大伯的故事,少年青年奋斗,中年事业有成。他是全家的顶梁柱,三枚金戒指送爸爸和小姑姑去北京上学。他跟着马帮徒步从大理到昆明,从学徒到经理,从昆明到上海。解放后,他继续奋斗在污点的档案世界里,直到含冤无奈撒手人寰,留下一大家子女和太太。
↑左起:姑姑,大伯,大姑妈,爸爸
大姐二姐1968年中央民族学院附中毕业,两姐妹能歌善舞,75岁开外的今天仍然直取昆明老年舞蹈大赛冠军,从16只参赛队中异军突起,勇夺冠军。早年如果不是出身连累,没能进入中央民族歌舞团,否则应该就不会有杨丽萍日后的风头了。
1955年出生的最小堂哥赵云在饭桌上回忆,有大伯的50年代,赵家在昆明的所有孩子都是大伯抚养,在光华街沙朗巷住,大伯一个个支持他们出去上学。赵云小时候甚至不知道谁是亲哥谁是表哥堂哥。大伯的责任不仅局限在自己的亲生儿女身上,在他眼里,弟妹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
大姑妈19岁守寡,丈夫在金沙江上做生意坠河。姑妈之后一生贡献给家族,和大伯一起,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照顾所有弟妹和他们的子女,无论男女,不分原配还是填房。据说大伯第一次做生意失败,躲债在外,大姑妈给全家所有人每人买了一份抗日福利彩票,结果她自己中头奖,一把挽救了全家经济,也为大伯东山再起提供了启动资金。姑妈的一生只有一个简单的意义,就是承接父母责任。她为家族和弟妹鞠躬尽瘁,血缘是她的一切,一直到她90多岁高龄仙逝。
在昆明的最后一个晚上,妈妈在饭桌上激动地讲个不停。她是革命家庭出身,山东根据地抗日学校供给制长大。大伯是她的偶像,是她了解“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一扇窗。大伯让革命熔炉里炼出来的妈妈对美更有体会。妈妈说,1956年大伯带她去王府井,让她给小蔚和杨平两个孩子选双鞋,大伯问她你喜欢什么颜色,妈妈说没想过。妈妈感谢爱好摄影的大伯给她留下了那么多年轻漂亮的照片,还把他心爱的莱卡相机送给了爸爸妈妈做结婚礼物,可惜后来相机被卖了换成奶粉高干粉,让我哥给喝了。
妈妈谈不上是孝顺的儿媳妇儿,直到1965年奶奶去世她都没见过自己的婆婆,之前都忙着参加运动闹革命了。但妈妈大方,一辈子敦促爸爸要感恩大伯,尽长辈责任,帮助大伯的子女和他们的孩子们来北京上学,就像1948年大伯送爸爸去北平上学。
四天扫墓行程结束,昆明飞海口,目送着大姐二姐推着老爸老妈的轮椅,消失在忙碌的长水机场出发大厅的尽头,我长舒一口气,终于了却了爸妈的一个心愿。可4天来让我一步步深深触动的是清明扫墓的意义,对我们这些各奔东西的同根后代的生命意义。
小儿子陪我来昆明,我心怀感激。其实,老人最大的心愿就是不给孩子们添麻烦,他们最大的期盼也是能见到孩子们,儿女还有孙子孙女。我今天给我的孩子们讲大伯和大姑妈的故事,因为我从小就听姑妈就给我讲大伯的故事,这自然是她回忆大弟弟的方式。无形中我感觉到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家里男人和做哥哥的责任。中文都不利落的小儿子,4天里饭桌上听到大家用普通话昆明话聊了那么多过去的故事,这一定或多或少给他烙下家庭基因传统的痕迹。
扫墓对活着的人的意义在于它是家庭传统道德教育。扫墓团聚让孩子们知道自己前辈生活的坎坷和丰富。潜移默化之中,他们会感受到家庭责任,当他们长大成家会继承家族传统。清明扫墓不仅仅是仪式,更是家族聚会的派对,让后代有机会认识,见面,聊家世,讲故事。很多家族丧失了自己的基因与传统。在我家,这种基因与传统的创造者是大伯和大姑妈。因为有了他们俩,我们今天还在一起,开开心心,欢歌笑语地讲过去的故事。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灾难,曲折和困难,我们都能挺过来。这一点其实难能可贵,我们身边朋友,多少家庭撕裂,过去是因为政治关系原因,兄弟姐妹之间彼此划清界限,断绝来往,今天是因为争夺财产金钱,家庭成员相互争抢,对视公堂。但我们家却一直平等友爱,彼此尊重,互相帮助,知足常乐,笑傲江湖。这就是因为有大伯和姑妈创下的家族基因和正能量的传统。
我们应该一直把故事讲下去,一代代,通过清明扫墓,我们一起,探望前辈先人,聚餐歌唱,叙旧迎新,我们一起,开开心心自自然然地把家族的优良传统传承下去。在墓碑前,我们一起,欢笑开心,而这,一定是让大伯和大姑妈最欣慰的祭品。
小冬, 2021年4月10日星期六
作者简介
80年代北大社会学的孩子;
90年代哥本哈根的浪子;
对政治又爱又恨的汉子;
拿喇叭当饭碗的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