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到落花前,天地为衾枕——杨万里作品里的形象描写和以虚写实

原创遥山书雁2021-02-24 14:47:01

杨万里(1127年10月29日—1206年6月15日) ,字廷秀,号诚斋,自号诚斋野客 。吉州吉水(今江西省吉水县黄桥乡椪塘村)人。南宋文学家、官员,与陆游、尤袤、范成大并称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其文学风格,有其自家面目,有所谓“诚斋体”之称。这种“别出机杼”的形成,都源于创作自觉与生命遭遇中的反思,积累而致积变,是从学习前人又不蹈袭前人风采中,力主新创“之精”的文学道路,他的作品大多呈现出自己独特的风貌。

杨万里的作品内容多取自于亲身经历,正如他在《感兴》一诗中说:“去国还家一岁阴,凤山锦水更登临。别来蛮触几百战,险尽山川少心。何似闲人无藉在,不妨冷眼看升沉。荷花正闹莲蓬嫩,月下松醪且满斟。”如此山水登涉、荷花月色的“多少心”,更有所谓“江风索我吟,山月唤我饮。醉到落花前,天地为衾枕”的生活写照。

杨万里的旷放与闲适,透露出一种无奈的抉择。其向往“无籍在”的一身轻,是在“险尽山川”的政党斗争中,体悟出来的,为免党争之祸,只好跳脱险恶的政治环境,从而“不妨冷眼看升沉”的态度,以离尘而不离世,作为“恒留余地以藏身”。他在《谢御宝封回自劾状表》中说出了无奈的愿望:“臣迫于成命,恪所居官,危迹难安,少缓东门之车马,踰时申控,终采南山之蕨薇”。杨万里的作品是以个人生活写照为主,又因党争畏祸之故,致有“恒留余地以藏身”的思考,因此他所写的赋作,几乎都是他个人生活的写照,且多为咏物之作,或抒情,或说理,或状物,或写景。故其艺术特色多融合在情、景、理之中,因此赋中“物”的角色,便是主要的媒介。

一、杨万里作品中的形象描绘

咏物赋的主体是物,因此如何藉物的形象,传达出“意在言外”的情、景、理,需藉由观察现实的物象,描绘出“物”的生动化,并于此摹绘出象与非象间,使之产生一种意趣,一种联想,这就得有相当高的艺术技巧。杨万里赋的美学意识,其一较为显著的是生动活泼的形象描绘。《浯溪赋》是一首兼具写景、咏史、议论、抒情的佳作,其赋云:

予自二妃祠之下,故人亭之旁,招招渔舟,薄游三湘。风与水其俱顺,未一瞬而百里。欻两峰之际天,俨离立而不倚。其一怪怪奇奇,萧然若仙客之鉴清漪也;其一蹇蹇夸夸,毅然若忠臣之蹈鼎镬也。怪而问焉,乃浯溪也。盖唐亭峙其南,晤台筛其北。上则危石对立而欲落,下则清潭无底而正黑。飞鸟过之,不敢立迹。予初勇于好奇,乃疾趋而登之。挽寒藤而垂足,照衰容而下窥。忽焉心动,毛发森竖。乃迹故步,还至水浒。剥苔读碑,慷慨吊古。倦而坐于钓矶之上,喟然叹曰:惟彼中唐,国已膏盲。匹马北方,仅获不亡。观其一过,不日而杀三庶,其人纪有不敦矣夫!………

这篇赋的首起,以历史建筑,二妃祠、故人亭引入薄游三湘的沿途风光。所描绘的山形是以拟人化为之,如“萧然若仙客之鉴清漪”、“毅然若忠臣之蹈鼎镬”,使原本生硬的岩石,顿时灵活若现。仙人与忠臣,一道一儒,萧散与刚正也成了意识形态的对比,且语言着重在视觉的变换,使之产生移动式的景象,所以视觉印象是“怪怪奇奇”、“蹇蹇夸夸”。其中目光随空间“两峰”、“南北”、“上下”的变换,使视觉的不确定性,移转至心里的感受“忽焉心动,毛发森竖”,正所谓“上则危石对立而欲落”、“下则清潭无底而正黑”,连飞鸟都不敢立迹,何况于人,此种由形塑到心感,给人如亲身经历般的震撼,有如立体动画一般。

《秋暑赋》写造物者的寒、暑、风、雨无关乎人之通塞,谁都无法逃过造物之化机。

杨子心疲于诗而病腥,目疲于书而病眚,故其畏熟如喘牛之见月,其喜冷如渴井而得绠。丁亥八月秋暑特甚,盖岁行之十期,未有今岁秋阳之强梗。杨子不堪其热,仰而叹曰:江南何物以饷馈,惟春寒秋暑之二味,古谚有谓也。安得万里之长风,吹层云满太空,以荡此秋阳之余红者耶?畴昔之夜,袒肩露足,呼竹君以为床,命桃笙而同宿。见一荧之青灯,犹憎其助秋暑而为酷。夜半惊起,飞雨骤至,划悲风之怒号,借一鼓之声势。淅淅乎牖户之欲洒急雪也,汹汹乎松竹之摧落枝叶也,磔磔乎茅屋之震响将压也。犬鸡夜呜,儿女咿嘤,缩颈入腹,皆作寒声。杨子亦震掉,瑟缩而不宁。视缔给其若雠,叹衣褐之未营。既不能寐,坐而太息日:冻者愿烈日之不夕,暍者思秋气之一涤。不得则思,既得则悲。悲与思其循环,老忽至而不知。仰千载,孰能逃造物之化机?………

杨万里喜冷畏热,时值秋天,正是江南秋暑时节,又逢“岁行之十期”,秋暑特甚,连“一荧青灯”,都觉有助暑为酷之感。并用“飞雨骤至”的声情,写“半夜惊起”。以下全用“以声名状”,以声写情,如“悲风之号”、“一鼓之声势”、“淅淅而急雷”、“汹汹乎”、“磔磔”、“鸡犬夜鸣”、“儿女咿嘤”,以至后来的“坐而太息”。其中写风来之速、风来之急,写雨来敲窗,写枝叶摧折,写茅屋震响,从声状以至由声而情,写鸡犬之惊扰,写儿女之惊恐。而其中最传神的是“缩颈入腹”,把“瑟缩不宁”的情状,鲜活地如在目前,俨然如一幕惊悚的电影画面。前文说热不可耐“袒肩露足,呼竹君以为床,命桃笙而同宿”,后文说“视缔给其若雠,叹衣褐之未营”,故而引出一段哲理说“冻者愿烈日之不夕,暍者思秋气之一涤。不得则思,既得则悲”。这是藉由形象语言描绘出的景象,令人有所感有所悟的成果,没有声状之理,就没有声情之悟,这是杨万里状物写生的艺术成就。

《月晕赋》写月的变化,写人生的无常。

杨子与客暮立于南溪之上,玩崩云于秧畴,听古乐于蛙水,快哉所欣,意若未已。偶俗士之足音,予与客而亟避。退而坐于露草之径,衣上已见月矣。寒空莹其若澄,佳月澈其如冰。一埃不腾,一氛不生。杨子喜而告客曰:“吾闻东坡先生之夫人曰:『春月之可人,非如秋月之凄人也。』”吾亦曰:“今之时则夏矣,月尚春也。”言未既,微风飒然,轻阴拂然。惊五色之晃荡,恍白虹之贯天。使人目乱而欲倒,如观江波之漩而身亦与之回旋。杨子惧而呼客曰:“月华方明,奚骤眩焉;绀曼方洁,奚忽变焉?”客曰:“适有薄云,莫知所来,非北非南,不东不西,起于极无之中,忽乎明月之依。轮困光怪,相薄相荡而为此也。殆紫皇为之地,而风伯为之媒欤?”杨子释然曰:“所谓月晕如蚬者,不在斯乎?不在斯乎?方详观而无厌,乃霍然而无见。盖月以有云而隐,复以无云而显也。云以一风而聚,还以一风而散也。”杨子若有感焉,乃告客曰:“天下之物,孰非月之晕耶?………

这是一篇咏物的文赋,并藉咏物申言聚散无常之理。此赋以动态画面呈现,首先以主客“玩崩云于秧畴,听古乐于蛙水”的欢欣情形,呈现景与人与情的薄暮景象,在随时间移动至“衣上之月”、“月之若冰若澄”,进入主题“月晕”的描摹。从绘画的角度看,写月光、月形,容易,写月晕难,难在模糊之中的似与不似,若使月之全角具象存在,容易,但使之全角而无边线则难。但若单单从文字的描述更难,因此就物拟物容易落入形象纪实,而失去“月与晕”主客体关系的活泼性。杨万里写月晕,从触觉导入视觉,再从视觉引入精神层次,达到“晕”的效果。故其赋说“微风飒然,轻阴拂然。惊五色之晃荡,恍白虹之贯天。使人目乱而欲倒,如观江波之漩而身亦与之回旋。”在目乱的情况下,形神错乱,南北东西而莫辨,故云:“适有薄云,莫知所来,非北非南,不东不西,起于极无之中,忽乎明月之依。轮困光怪,相薄相荡而为此也。”将云之聚散与月晕之明暗,变幻成视觉与精神的交融,这种拟物状物的描摹,不止于物象的写真,而是透过形象的灵动性,将物理无形地移转成事理,进而成为生命顺逆的一种借鉴,即其赋中所谓的“天下之物,熟非月之晕耶?”这也正是成功的形象语言,所造就的艺术境界。

二、杨万里作品中的以虚写实

写物贵在似与不似之间,摹境旨在虚与实之辨。写实要在言外之意,虚拟重在寤寐难分,故状物要离形得似,造境要有移位之思。也就是形似与写实并不仅仅于物象,须含不尽之意的虚境,但虚境又不得不在实境里,始得妙趣。杨万里赋的另一特色,就是以虚写实。他的《梅花赋》云:

……爰策枯藤,爰蹑破屐,登万花川谷之顶,飘然若绝弱水而诣蓬莱,适群仙,拉月姊,约玉妃,谯酣乎中天之台。杨子揖姊与妃而指群仙以问焉,曰:“彼缟裙而侍、练蜕而立者为谁?”曰:“玉皇之长姬也,上彼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者为谁?”曰:“女仙之飞琼也。”“彼肤如凝脂、体如束素者为谁?”曰:“泣珠之鲛人也上“彼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者为谁?一曰:“藐姑射之山之神人也。”其余万妃,皓皓的的,光夺人目,香袭人魄,问不可徧,同馨一色。忽一妃起舞而歌曰:“家大庾兮荒凉,系子真兮南昌。逢驿使兮寄远,耿不归兮故乡。”歌罢,因忽不见。旦而视之,乃吾新植之小梅,逢雪月而夜开。

仲冬似春,已而又变飞雪满天,饮酒登高所见梅花的景象,其所描绘的技法,是以超现实的虚境写现实的物象。幻与境并陈,虚与实并置,有如梦境一般。其中“杨子揖姊与妃而指群仙以问”,是一种梦幻。与其说是一种幻境,不如说是一种情感投入的写照,想藉由情感意动,开展出眼所见,心所感的情景。

其题为梅花赋,但文中未提及就梅花其形摹写,只就其馨色说“皓皓的的”、“香袭人魄”,其余梅花形象,皆以神话人物,凸显其清新、秀雅、高远、脱俗,不可狎玩的美姿。如“彼缟裙而侍、练蜕而立者”“彼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者”“彼肤如凝脂、体如束素者”“彼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者”以及数不尽,纷然惊艳的万妃。以物拟人,以物拟神,神而神之,所有物象多从虚处落墨,飘飘然,恍恍惚惚,将实境的形,提升至神似的境界,强化了眼见位移之思,达到物凝形象的超越精神。

《归欤赋》是十六首中少数的骚体赋。其内容在写宦途之羁身,不得享受亲情的感叹。

系端月之涉七兮,诹其日则曰人。倦予游于道路兮,念求以憩予神。岂不爱窗月之娟好兮,睡乡檄予以卜邻。曾不及于解衣兮,遑暇脱予之巾?怳栩栩以一适兮,忽乎还家而及门。忘予身之为羁兮,骤喜觐予之亲。炯鹤发之予照兮,一哂以劳予勤。环儿女之挽袖兮,犬鸡亦为之载欣。予亲呼酒以予酌兮,奚未举而既失?惊客舍之已晨兮,窗不见月而见日。风挟寒以薄人兮,巧寻罅以入室。纔予亲之膝下兮,梦觉而千其里。湛清卢之易溢兮,潸予面其如洗。推予枕其不能寐兮,捐衾裯而又不能起。嗟予生之艰勤兮,墨兵纳我于学林。…………梦归而不归兮,不念吾亲之指噶。归欤归欤,岂南溪之无泉兮,南山之无蕨!

摹写归欤之情感,在于梦境与现实之转换,也就是虚与实的位移。由于现实环境的“宦羁”之故,归而不可得,无可奈何之下,以致产生心理的想望,以致从现实中抽离,进入梦境找到情绪的慰藉。情感的倾向与抒发,在想望之不得已时,如何含蓄地传达强烈的情感,又要不能太露,因此藉虚境来写实。杨万里写“骤喜觐予之亲”、“环儿女之挽袖”、“予亲呼酒以予酌”等欢欣的场景,是从虚处落墨,也就是“梦觉而千其里”、“梦归而不归”,不是现实的亲临实受。由于不是实际亲身感受的欢会,与日夜想望的情感,造成现实的矛盾,故有“湛清卢之易溢兮,潸予面其如洗”的无限伤感,以至有如何由虚境,位移成实境之思,那就是“归欤归欤,岂南溪之无泉兮,南山之无蕨”的决心。

以虚写实是一种精神投射,是一种有似梦寐的情景,这可以产生现实与理想的冲突,并在冲突情境之中,呈现想象的情感张力,使要传达“归而不得归”的无奈感,扩充描摹的艺术力量。《木犀花赋》写秋夜与客醉后,桂花香味扑鼻,而虚实相生的情境。

秋气已末,秋日已夕。杨子觞客,客醉欲出,偶云物之净尽,吐霁月之半璧。杨子鼻观,若有触焉。澹空山之何有,惊妙香之郁然,急谓客曰:“是必有异,吾与子盍小观之?”行而求之,无物可即也,舍而不求,又不能自息也。天风骤来,其香浩荡。杨子乃凝神而从之,忽欣然而独往。盖吾履未出于柴门之裹,吾身已超于广寒之上矣。水国湛湛,不足以为其空明而深靓也;雪宫皑皑,不足以为其高寒而迥映也。玉阶之前,有团其阴,蔚乎瑠璃之叶,槭乎瑟琴之音。天葩芬敷,匪玉匪金,细不逾粟,香满天地。盖向者之所闻,乃于兹其良是。摩挲玉蟾蜍而问焉,亦不知其名,而字之曰桂。吾甚爱之,欲求其裔,将刈其枝,以修月之玉斧,瀹其根于银河之秋水,移之以归,执我庭砌,羿妃俯然而不悦曰:“予将白之于帝。”杨子耸然而悟,月尚未午,客亦未去,顾而见木犀之始花,宛其若天上之所睹.笑而问客曰:“口之兹游梦耶?醉耶?”惘然不知其处。

香味是一种感受,甚至说是一种物感以至于心感的精神层次。杨万里由“鼻观”,将嗅觉“惊妙香之郁然”,透过“是必有异”,移转为一种触觉“无物可即”,又推衍于视觉“澹空山之何有”,然后将此三者融铸成幻觉。其中“杨子乃凝神而从之,忽欣然而独往”,开启了虚境的月宫之旅。有了月宫之旅,就能开展移位之思,着题于木犀花。所以现实的环境,一变而为虚境之景,即所谓“盖吾履未出于柴门之裹,吾身已超于广寒之上矣”。而虚境的“水国湛湛,不足以为其空明而深靓也;雪宫皑皑,不足以为其高寒而迥映也”,是一种情感投入的想象,这种情感渲染成的景致,非虚非实,虚实相生。

这是情感创造的虚景,是从大处描摹,再从景到物,然后集中主题“木犀花”,即所谓“玉阶之前,有团其阴,蔚乎瑠璃之叶,槭乎瑟琴之音。天葩芬敷,匪玉匪金,细不逾粟,香满天地。盖向者之所闻,乃于兹其良是。”最后凝缩成写木犀花之与风,木犀花之味,木犀花之色,木犀花之形,然后落实到花叶的实境实物,与大处周遭的景,相互映衬出虚与实,因此从“亦不知其名”到觉知“而字之曰桂”,所以说“杨子耸然而悟”。其中“梦耶?”“醉耶?”旨在呈现实境里的出位之思,而虚境的摹绘,正是将实境的美感经验,推升至虚实相生的迷幻境界之中。

杨万里的说理,落在虚实之间,着重以形、音之象,令人产生现象之外的情趣。这种以生活观察镕铸个人的思想情感,出之以形象表现的语言文字艺术,写生活,写物象,写思想,写感情,然后“会通物我”、“情境交融”、“虚实转换”的艺术呈现,使个人在现实生活之中超脱出来,让情感有了寄托,思想得以开阔,胸中块垒释然,安住生命顺逆,其文学价值,无异也是一种教化。
杨万里辞赋作品是继北宋梅尧臣、欧阳修、苏轼之后的另一高峰。其作品从“物”到“人”以至“自然”的省思,透过语言文字的艺术形式呈现,自有其文学意义的价值。杨万里作品透过景、物与情的融会,呈现想象的艺术美学,其价值性仍不减于社会国家的描摹。从上述的“形象描绘”、“以虚写实”两项诠释之中,杨万里赋的艺术形塑,有其独到而可贵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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