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十九章 银筝夜久殷勤弄·午休

王晨彤向对面望去,在热闹玩耍着的孩子中间,已不见了那条白色温婉的人影。

“这个女孩子,也许知道的比我们想象的都多。”她若有所思地说,“而她的手段,也比我们能想象的厉害。”

方珂兰想起锦云在素馨阁那番言语,心有戚戚,晨彤却是从何处发现的呢?锦云在查何梦云,何梦云自己不可能不清楚,莫非,是她告诉了晨彤?

“妹妹……”

她只叫了一声,王晨彤已嘿然打断她:“得啦,兰姐,你大可不必白操心,她可是你们云姝的心肝宝贝,我岂不明白,又能把她怎么样了。”

方珂兰听得“心肝宝贝”几个字,心中一动,转头凝视她道:“对了,小妍失踪了,是你干的么?”

以她对晨彤的所知,在李盈柳讲到小妍失踪时,便已猜到大概,这时问起,也不多做试探。

果然王晨彤只是冷笑,算是默认了。

方珂兰急道:“你真对她下手了,为何这样做?我不是告诉你别犯险吗?你既知锦云不能碰,小妍和她一样的,又怎么可以碰?”

王晨彤冷冷道:“小丫头不知好歹,我可不受人威胁。”

方珂兰倒吸一口凉气:“你……你……杀了小妍?”

王晨彤微微摇头:“我不知道,我没瞧见她的尸体。我本来以为这次是结果她的大好良机,荒郊野外,她独自离开去会情郎,此时不出手那可真是傻了。却偏偏还出了岔子。”

方珂兰颤声道:“岔子?”

王晨彤冷笑道:“还不是一个岔子,两个呢。兰姐,你说她和锦云是一样的,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不是,肯定不一样,我也是那晚方知。至于另外一个岔子么,——”

她望向后山那深不见底的地方:“慧姐啊,我们的那个慧姐,一直以来了无生趣,仿佛对任何事都无能为力,只是束手就死,可是,仿佛不是这样呢!哼,她或许还不知道那件事,要是知道了,那才真真有趣了啊。”

若非最后那句话,方珂兰几乎要以为王晨彤也听见了昨夜素馨阁里的一席交谈。听着王晨彤以确定无疑的语气否认小妍的身世,裴翠宅子里,长窗外,那个形貌生动、熟稔惊心的一张脸,那样真切的浮现于眼前。

“你都知道啦?”她轻轻地、颓然地问道。

王晨彤诧异地转过脸来,瞧着她,听她缓缓说道:“他回来了,带着她的孩子,一起回来了。晨彤,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这一回,是必然逃不过了。”

※  ※  ※  ※  ※  ※  ※  ※

万松林事件后,薛澄燕开始和胡淑瑶走得较为紧密,两个女孩子仿佛在万松林里结下了特别的情谊,薛澄燕每每下课,便来找胡淑瑶聊天,尽管无论她谈天说地,指东划西,另一个也只倾听而已。薛澄燕可算得上除妍雪外消息最为灵通敏捷的剑灵,经她一桩桩一件件信口道来,胡淑瑶倒也不再是从前那般万事茫茫然了。她尤其注意听着有关前代那个被黜帮主的种种传说。

但薛澄燕深孚重望,功课吃紧,绝大多数时间,淑瑶仍然单身一人,她在清云并无第二个朋友。

万松林一场惊骇在某种程度上不经意伤害到了她敏感纤弱的神经,她比前越发沉默,甚至从前脸上时时露出的温腆笑颜亦不复有。

她经常不知不觉走到松林边缘,独坐冥想,幽然徘徊。嘴里虽然从不发出声音,可眼中悲凉似乎穿透了整座密密层层不见天日的密林。

她的姨妈为芷蕾进京操心,师傅为独力应付园中大事头痛,她这幽闭闷坐的性格早已为人所习惯,谁也没有闲情来关心她与前相比是否有了异样。

只有澄燕才发现了一些什么。可薛澄燕比她还小,虽然聪明绝顶,有些事情却道不出个所以然,即使想劝,也只愣愣的看着她,莫名伤心油然而起。

“忘了吧。”她反复地说,大眼睛对着那烟笼雾罩的困顿,“忘了吧。”

她更是悲哀不胜。

文锦云第一眼看见胡淑瑶,忽然就有了种惊心动魄的感觉。那种深入骨髓的寂寞,无依无靠的彷徨,仿佛看见了十分久远之前的自己。她凝神望了一会,这才向学首吴荟走去。

身后跟着迦陵,主人守孝未婚,但迦陵已嫁给了宗府得力执事甘十二,今次前来,作少妇装束。迦陵后面,又有两名仆妇,抬一个超大箱子。

锦云笑意盈盈地和每一个剑灵打招呼,温柔地说上几句话,送出礼物。奇特的是,这女子远在京都,居然对廿余剑灵的相貌、性格、爱好了如指掌,不用学苑教师介绍,只略略打量几眼,便唤出对方名字,而送出的每一样礼物,恰到好处,深得孩子们喜爱。

送给爽朗明快有男孩气的薛澄燕一把象牙骨扇,正面由名人书画,反面是当代武林中德高望隆之前辈题字。这把折扇的持有人以后在江湖上现身一般人都要对其退避三舍。

给贪图新奇、好追根究底的殷丽华是一架偶人报时自鸣钟,从西洋引入,大离所无。

给陆书宛是一件美丽至极的霓裳羽衣,抖一抖恍若收集了满天星光。那孩子从小舞姿出众。

闲不住的展龄晶则得到一个古怪的玩具,名叫琉璃砂,可以将之塑成各种各样随心所欲的形状玩物,更能制作种种精巧机关。

何玮平,是小有名气的书痴,爱书成癖。文锦云送他一本绝版书藉,不仅内容,甚至材质、装潢都是闻所未闻。

剑灵在清云,纵然衣食尊贵,娇生惯养,最缺少的就是“个人化”的私人藏品。文锦云一出手即投了每人所好。如她所说,“小小礼物,不成意思。”而剑灵欢天喜地,逢年过节也不过如此。

锦云笑吟吟地最后向着胡淑瑶走来。

胡淑瑶已偷视她半日,忽然心慌羞赧,低头退后。

“妹子。”

耳边亲切语音传来,温软的手同时握住了自己。

“妹子,我一见了你,好似见到自己亲生妹子一样,可不知有多少喜欢。”

文锦云轻轻地说,这等亲昵的言语,她很少说,却不刻意。胡淑瑶愕然抬头,恍然间所有的寂寞、伤心、委屈,尽情反映过去,在白衫女子的眼底流泻出来。

她并没取出给她的礼物来,仍握住她手,怜惜万般地望她:“好妹子,我在这里住的日子也有限,你能随我到梅苑,住上几天么?”

胡淑瑶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一向固执羞怯的少女,对于这位几乎素昧平生的文大姐姐,流露出全无保留的信赖。

文锦云心里生出些微犯罪感。

这孩子纯洁一如水中央的白莲,身处清云园中,依旧是个隔世的人。这样把她拖累进来,对她太不公平。

薛澄燕站在树底下,执着新得到的那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在手心敲着,眼里射出耐人寻味敌意的光,冷冷的,探究的。

梅苑在外园,难免人多杂芜,锦云吩咐迦陵先归,肃清那边垂髻以上男子,二人方坐车前往。

其间李盈柳已派人打发请了两三遍,替京都回来的人设宴洗尘。胡淑瑶自不肯随去,托言身子乏倦。迦陵用锦幛围起空庭,淡黄阳光融融照射下来,梅苑午后出奇安静,形成一片与世隔绝的独立天地。

胡淑瑶斜倚软榻,这个地方是她所不熟悉的所在,但不知为何,有一股没来由的信任,不觉朦胧睡去。

隐隐约约在云端潜行,进入清云三四年以来,她从未觉得有如此心安,如此温暖。即在姨妈或师傅院中小憩,亦颇不如。

但这样的安静和谐之中突然揉入一丝生硬,有什么尖锐而明亮的东西,极痛楚极深入地刺进来。就象深秋午后慵懒日光,突然焕发明滟耀眼的光芒,却使人心意彷徨,打碎平静。

锦幛外,白衣青年单身伫立。

长年来饮酒醺醺的眼内,难得如许清醒,却有锋芒如额间宝石光华不定。

咫尺之间,他竟不能再往前挪动一寸。

银红衣衫的女子,染血的额头,空濛却释然微笑的眼睛,明知是他一生无法解脱的桎梏,她那样解脱安然地去了。

他痛苦阖眸,无声退开去。

锦幛内的少女皱起眉,在榻上转了个身。那种生硬的感觉消失了。

醒来时白衣女子已然坐在一旁,把薄纱长衣轻轻拢到她肩头。

“姐姐。”在初识的人家躺倒午睡,这在淑瑶是从未有过之事,并不觉得有多少勉强,反而涌起微微喜悦。

文锦云含笑打量面前少女,适才午宴,李盈柳听说她把她接至外园,惊诧之余,又是自嘲又是挖苦,说道:“她是千金小姐,看起来也只有你这千金小姐才合她的性气。我这俗不可耐的师傅,只有干巴结讨不了好的份。”

“妹妹来清云几年,怎地仍似没半分武功底子?”

胡淑瑶正自丫鬟手中接过面巾,擦脸的动作一顿,心头涌起不快。斜阳倦慵、梅林横斜,空气里弥漫着久疏的慵懒与华贵,偏生提及她最不乐意提及之事,她反问:“姐姐何以练起?母命难违么?”她说话从来不似这般大胆,但“母命难违”四字出口,想当然尔,自认合情合理。

文锦云微笑,慢慢地说:“我从小随父而居,母亲则时来时往,即使在京都,也见少别多。有一年母亲问起我要不要学武,我至厌舞刀动枪的不雅,断然拒绝,她便也不提了。”

胡淑瑶瞪大了眼睛,虽不语,若有不信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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