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红木杯” 浣花文学奖散文组 | 朱爱华:风中的水仙
“中原红木杯”
曾经一度薄情地以为,嗲嗲(dia,平声,指爷爷)与姆妈早已淡出了我的生活,只靠血缘关系维系着他们在我生命中的存在。
1.
二伯坐在廊前打盹。嗲嗲的气息,从他的脸部欢跃、升腾,在空气中弥漫,房子和院子的角角落落,嗲嗲的身影一会儿明朗清晰,一会儿隐隐约约。孩子们的打闹声,渲染着某种情绪席卷而来,躲避不及。低绾发髻的姆妈,俯身帮打瞌睡的嗲嗲掖好身上的小毯子,娇嗔,一百岁都跟细伢子样。起身间,她身上那一抹葱布兰像柳树头上晴空的蓝天,明媚、悠远。
毫无防备,就这样被旧时光偷袭。缱绻萦怀。
每次回家,我都要去老村转转,到伯伯家坐坐。细惹(二伯的老婆)是嗲嗲姆妈的养女,我出生之前,她便做了二伯的老婆,我们都叫她细惹。当年,姆妈把细惹当亲生的养,母女情深,细惹是重情分的人,她的双重身份,让她在我们心中有点特别。我虽然嘴里喊细惹,但心思跳跃,时常会当是姑姑。二伯和细惹住在小儿子家,屋基原是我们的老房子地基,当年的五树瓦屋,如今变成了并排两栋四层楼的别墅(伯父三儿和四儿一人一栋)。
高大的金色雕花镂空铁门内,比篮球场还要宽大的院子,前半部分被中间的水泥道一分为二,东北边以花树为主,这儿是二伯的主战场。二伯爱花草,认识很多草药,常常埋在我父亲买的书里,忘记晨昏,忘了田里等他使唤耕作的牛;东南边以蔬菜为主,菜园是细惹的阵地,一年四季的时令蔬菜源源不断。后半部分是水泥空地,方便停车和行人。宽大的院子和两栋并排的四层楼房,有一种乡人的阔气。这儿是堂弟兵和双的家。孩子们在院子里玩沙,打闹。麻雀在矮挫挫的琵琶树、桃树、柚子树间飞来飞去,叽叽喳喳。院子外有块地势较低的空地,这块空地,我们叫门口墩。门口墩位于村庄正前方,是村中重要的公共场地。特别是做白喜事时,相沿成习的法事场地。门口墩北面有一口老井,双弟把挨着院子的老井也圈了起来,盖上顶棚方便了村里老人们在这浆洗。
老屋地基是祖宗留下来的,有嗲嗲姆妈的身影,有祖辈们的故事。
这儿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模样。记忆在这番新式的改造中显得尤为飘忽。不知缺席柳树和苦楝树的院子,嗲嗲姆妈能否习惯?
伯父和细惹在,堂兄弟和他们的孩子都在。我心释然。人在,亲情将会不断地延续。
2.
土地改革以后,嗲嗲姆妈为了送几个兔崽子们读书,家里成为长期的短工户。天意弄人,嗲嗲还不幸患上了哮喘。农忙的时候,大家都忙得脚不沾灰,他只能在晒场上“胡亥,胡亥”看场子。在村里备受冷眼。
嗲嗲没有嫡亲兄弟,只有一个出嫁了的妹妹,他与姆妈相依为命。困难时,孤独无援的感觉非常强烈。一个孤独的人,特别向往那种温暖而有力的关爱与帮助。嗲嗲那样痛苦、那样无助,姆妈无奈之下,痛下心把在南昌钢铁厂工作的大伯叫回了家。从此,大伯的理想破灭,他的命运永远与农村栓在一起。同时也在姆妈的心头落下了一块心病。大伯像圣斗士一样,带着无限的能量和温暖及时回到家中,把家庭拖出困境,父亲和叔叔也能正常上学。彼时,大伯代替嗲嗲做了半个家长。因此,父亲一直把大伯认定是他心中的爹。
1969年,父亲毕业于上饶卫校,姆妈担心老三的性命安危,强行把他叫了回来。忍饥挨饿都要出去读书的父亲,极不甘心地回到了家乡。邻居大妈至今还记得当年的往事,说嗲嗲让父亲捡院子里牛粪时,父亲一脚把粪箕踢去老远,嘴里嘟囔,捡牛粪,捡牛粪,还不如死在外头。姆妈看着不说话,默默地转过身抹眼泪。由于嗲嗲的身体不好,姆妈既担当母亲的责任与义务,又扮演父亲的角色。
千辛万苦送孩子们出去,盼着能有出息,又因这样那样的事情,把放飞了的人儿拉回来。回的人不情不愿,拉的人手掌带血。
跟父亲同时的顺来在南昌工作,他的每次来信,都是他的家人炫耀的资本;屋后头的亮来在乐平机械厂工作,全家人都倍感荣幸;才祖在福建当兵复员回来在大队开拖拉机......姆妈每看到这些,也曾稍稍动心,想放父亲出去,给他自由的空间。这种心思才稍稍动了一下,姆妈又敏锐地发现,三儿子替人家看病看得好,给乡亲们带了便利,大家非常需要他。姆妈趁机宽慰父亲,毛叻,家里人都话俺生了个好儿子,生病息痛见不得侬,我跟侬爹听得真快活!侬一来做了好事,二来给我们长了脸!长了脸,姆妈说这三个字的时候,语气明显愉悦起来,中间那语音似乎还拐了个弯。
在家乡行医,与乡亲们打交道的过程中,父亲强烈感知到了他是一个被需要的人,也能体谅姆妈的话。远大理想是什么?夜深人静时,父亲常思考这个问题。能为大家排忧解难不也是生而为人的最大意义吗?父亲的“远大理想”悄悄内化成助人为乐的力量。
后来,面对土地又一次改革时,姆妈怕父亲在外村分田地,不回来,做了外村人,心生不舍。但又考虑我们村常遭水患,生活清苦,而父亲工作的地方,有饭吃,有柴烧,过日子不用愁。姆妈的内心十分纠结。
既然回到了家乡,父亲考虑再三,最终决定回家落户,守在父母身边,特别是他生病的老子需要他。
分田到户时,大队派了拖拉机去接,嗲嗲买了大鞭炮迎接我们回家。姆妈喜极而泣,抱着小弟弟一个劲地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是姆妈的眼泪把父亲招回家的。我常这样想。
确切地说,我对于大家庭的认识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我们回到家里,总共十八口人共住一栋房子,父亲与二伯分别做了廒间容身。大家庭的拥挤程度可想而知,家里要有多热闹就有多热闹。
姆妈颠着小脚,清瘦的身子忙进忙出,做饭、洗衣服、摘菜、养鸡、伺候猪牛等,像陀螺一样,一天到晚不得闲。不说别的,姆妈光是服伺妯娌四个的月子都够受的了。妯娌四个大生小生总共不下二十个月子,赶上寒冬,破冰徒手洗月子,那个冻,可想而知。她还不动声色地关注着各个房间的动静,婉转地协调、平衡各房的关系。我说姆妈像美丽的蝴蝶飞来飞去,堂姐说我错了,她说人怎么像蝴蝶。可我至今还是那种感觉。
回到家里,母亲才真正地融入到了大家庭中,我们姐弟与堂兄弟的感情也被扭得结结实实。农村人说不出“温馨”这种文艺的词语,他们都说我们大家庭很和睦。
记忆中,大家庭兄弟叔伯、婆媳妯娌之间没有吵过架,小房间互相埋怨也是常有的。姆妈从不出言责骂儿媳妇,她以自身的言行做给儿媳妇们看。偶尔也听闻堂嫂子们背后议论,那个时候,姆妈到底是用什么法子,让一大家人和睦相处的。拿细惹话说是,你姆妈性格好,一辈子怕树叶砸破了头,总是宁愿亏自己,不会让别人吃亏。她常叨念和气生财。
太公是十公的养子。十公十婆住在亲生的二太公家,十婆总是对太婆很挑剔,这不好那不好。姆妈过门后看清了门道,一切问题都出在分担赡养的粮食方面。太婆是实在人,粮食一下来,晒干就送给十婆,没有刻意筛选。姆妈为了协调大家庭的关系,跟嗲嗲商量,说自家省点,瞒着婆婆拿筛子面上的稻谷、芝麻、花生、黄豆等送给十婆。数次后,十婆被姆妈的诚心感动,再也不无故刁难,还跟左邻右舍说姆妈有孝心,懂事,两家关系渐渐和好如初。姆妈让自己吃亏,硬是扭转了两家的关系。这件事,细惹讲了一次,过不多久,像是忘记了已经说过一样,又讲给我们听。听了一遍又一遍,我也不只一次在文字中提到。
3.
严格说来,我在十八口共一个堂屋的家,只住了一年,跟嗲嗲姆妈相处时日极短。正因为时日短,在我的生命中显得尤为珍贵。
幼时,我长住外婆家,姆妈想我了,就打发叔叔接我回来。那时我不知道嗲嗲有没有想过我,懂事后明白,嗲嗲因患哮喘,自觉不很亲近孩子。姆妈想我是肯定的,因为每次回家她总是做好吃的给我吃,说我喜欢听的话。空闲的时候就爱搂着我,姆妈的怀里温暖舒适。姆妈常说,总怕是要做别处人噢。说着,说着就撇着嘴巴哭了起来。她哭的时候,嗲嗲总是不耐烦,生气地吼她,哭个尸头仂。吓得我也跟着一起哭。姆妈见我哭,就收起眼泪,用围裙擦擦红红的眼睛,打开柜子,拿一块冰糖哄我,还叫我不要把她哭的事告诉母亲。
那个时候,我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姆妈身后转,姆妈教我唱倒岁歌:倒岁歌,倒岁歌,三岁孩童杵拐棍,八十岁个老人家坐箩窠。唱得我咯咯咯地笑。
姆妈特别重视摘茶。清明期间,阳光明媚的日子,她把头发散开抹上搽头油,然后用梳子把头发拢得油光炫亮,在后脑勺绾一个髻子,再用网兜兜住。头发弄妥,搭一条淡蓝色洋手巾,解下围裙,着四方篮子和小木凳去茶庄摘茶。姆妈颠着小脚,尖头布鞋落地时,似乎都有一个明显感觉得到的停顿以稳住重心。她的节奏把握得很好,把她的生活走出了一方色彩。
姆妈边摘茶边唱“ 捱尼捱,着红鞋,日里切,夜晚来,做么尼来,摘茶来”(切,方言,音qiè,去的意思。么尼,什么的意思。)我舞着竹枝只顾追蝴蝶,不知不觉中,竟把这首歌谣记在心里了,至今不忘。中秋八月,我还跟在姆妈身后拍芝麻。她边拍边说,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年胜似一年。这句话,在年席上姆妈就变成,玩年,玩年,一年胜似一年。嗲嗲、伯父们都随声附和,一年胜一年。
听老人讲,姆妈是家族中一个长者推着土车(鸡公车)接来的。那位长者笑话嗲嗲,说她的女人轻飘飘的,高高瘦瘦的,像一把禾秆,不知道会不会懂得过日子。外表柔弱,内心要强的姆妈怎能吞下这样的话,大概那时就暗下决心努力认真地过日子吧?她硬是把一个人丁不旺的家族,盘得风生水起。
那个年代,常以货换货,姆妈计算好,脑子比较活络,家里养猪、牛、鸡鸭等家禽家畜,哪块地种烟叶、哪块地种芝麻、哪块地种棉花等经济作物,姆妈都安排得很合理,在她的调理下,家里的经济状况明显好转。为了减少家庭开支,颠着小脚抵半个长工下地干活。细惹感叹,姆妈是真正做出榜样来的,不只动嘴皮子。
碰上挑盐巴上门的,三斤鸡换一斤盐巴,邻居们都叫姆妈帮她们看称,算账。碰上卖烟叶或卖小猪仔时,几斤几两,换得几块几毛几分钱,姆妈替他们算得分毫不差。屋后的琴姆妈总是姐姐这姐姐那的,好像她家的大事小情都要问过她的云姐姐,帮她出谋划策,做决定。到如今,村里的大妈们也都念姆妈的好。
印象中,姆妈似乎还有点卑微的感觉。还记得五六岁的时候,有次父亲带我回家看姆妈,我跟着姆妈去塘边洗菜,她教我喊村里的四姆妈叫“大姆妈”。明明刚才听四姆妈叫姆妈姐姐,并且她看上去就跟大惹一样的年纪,我心里很不服,倔强地摇着头跑开了。前些天听父亲说四姆妈是他们家族老大,所以姆妈也让我叫她“大姆妈”。父亲说姆妈从不乱说话得罪人。
姆妈从不重男轻女,甚至更喜欢女孩,可命运捉弄她,生了两个女儿,偏偏一个都没有养大。姆妈告诫她的儿子儿媳们,我们家男孩女孩都一样,都要送书。也因此,我们堂姐妹都较村里同时代的女孩儿有幸,能够上学读书。
在姆妈的行动变得越来越迟缓的时候,细惹叫姆妈不要带孩子睡了,她怕姆妈百年之后舍不得放手。姆妈说,要我糊涂了,你就跟我说一声呀。姆妈帮细惹挑花生种子,细惹怕她带去了,叫她不要做。姆妈说,我真那样,你扔一个石子,我就知道了啊。姆妈说,当初是舍不得把细惹嫁出去,不知道留在身边,做得对不对...... 细惹感动地跪对姆妈说,惹娘啊,侬真个是真心待我!
姆妈倾毕生的精力在家庭上,她怎能说放下就放得下呢?但她到底是明白人,付一腔柔情牵挂与养女。细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姆妈的真心。这片真冲破血缘的界限,温暖了两颗心。
姆妈曾经把她娘家侄女当闺女看待,遗憾的是那个表姑妈终是负了姆妈,在姆妈暮年之时,渐渐与之疏远。
不会给她添麻烦,更不会要她的钱。姆妈揣测不透她侄女的心思,黯然神伤。
娘家是女儿永生的心灵归属地。表姑妈何以如此冷漠?
细惹心疼姆妈,也不跟表姑妈来往,比之前更细心地身前身后照顾姆妈,让她老得也算是体面。
我没有见过嗲嗲年轻时候的模样,有次在梦里,看见年轻帅气的嗲嗲穿一身黑色中山装,样子很温和地微笑着从我的房间走出来。我只顾惊喜地看着充满朝气的嗲嗲从我身旁走过,不知道跟他搭话。缝缝补补那么些衣袜的嗲嗲,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生命中有哪些残缺需要缝补,亦或他心中明白,也无能为力。
我把这个梦说给姆妈听,姆妈说,嗲嗲八字好,她经手经脚服伺得熨事巴帖。去门的时候也算是风风光光,不落人下风。家里几代单传,嗲嗲有四个儿子,十一个孙子,还有几个孙女,一生算是圆满,在那边也应该安生。
4.
姆妈人生的最后阶段有点老年痴呆症。还记得,我回家看望她时,姆妈躺在老屋的暗房里,进门时,还没有来得及开灯,单凭我喊两声“姆妈”她就确认了我。一唤一应间,静默多年的血脉亲情瞬间复苏,像电流一样在我们之间回旋。
姆妈需要照顾的时候,我没能近前尽孝。看着她没有一点活气的脸庞,那曾经透着灵气的眼珠深陷眼窝,失去了光彩,那个高挺、傲人的鼻子,在没有一丝肉的脸上,显得有点突兀。稀疏疏的白发,干巴巴地散在脑后,更显形容枯竭。抚摸着姆妈干瘦得像树皮一样粗糙的双手,我泣不成声。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十里八村的美人也躲不过岁月的摧残!
姆妈问,少兄弟都好不好,都会不会回来过年。我如实一个一个说给她听。当她听到大哥已经回来时,像个孩子似的说,你大哥回来了也不来看我,唉,德才仂真歪。大哥是大伯的儿子,是嗲嗲姆妈的长孙,是兄弟姐妹们的老大,在家族中有一定的地位。大哥明明刚才来看过她了,人还在院子里跟人家聊天呢。姆妈实在太在意大哥了。
当年大伯被姆妈喊了回家,生活中不如意之时,心中难免生有怨气。大伯的埋怨像一座大山一直压在姆妈的心头。大哥出去的时候,姆妈把对大伯的亏欠都寄托在大哥身上,恨不得大哥能把大伯在外面缺失的东西都能补上。
我们堂兄弟姐妹都在姆妈的关注中长大。上学,打拼,结婚,不知不觉中一个个陆陆续续都走出了家门,走出了她的视线。姆妈从人们的口中听说深圳、东莞、沙井、福州、北京、上海等新鲜名词。这些名词不同于朱家、沈家埠、弯仂、牛路口、高家岭等熟悉的地,她完全搞不清楚哪个孙儿跟哪个地名有关联。
姆妈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村庄,她出生的村庄后面就是鄱阳湖。姆妈打小就看惯了渔民辛苦打鱼,也见过无数条船只往来穿梭于湖中。她不知道那些船装载的是景德镇陶瓷,还是烟叶、茶叶或者珠湖银鱼,也不知道那些船只在哪里的码头落脚卸载,更不清楚货物最终落入谁的手中。姆妈知道,对岸是都昌。她们养的小猪崽会通过船渡到对岸。邻村几家小猪崽赶趟的搭伙,走路赶把到景德镇、祁门,或是哪个叫不出名儿的远方,嗲嗲和伯父们都常赶把。姆妈从旧社会走到新社会,却从没有走出过鄱阳湖沿岸。她始终记得,村口道那条泥巴土路,大儿子曾经从那路走出去,坐班车转轮船去南昌工作;她记得三儿子从那路走出去,坐班车转轮船到南昌,再转火车去上饶读书。
河流总是把人们带向远方。姆妈没有坐过火车与轮船,远方到底是多远,身居湖边的姆妈无从知道。
她用其苍老的声音说,年轻人都要出去闯,窝在家里没出息。又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在外面都好生照顾自己。姆妈的声音温暖又飘渺。
5.
十八年前,姆妈被她四个儿子安置在村东头马路边,离村约300米的祖坟地。那块地紧挨隔壁村刘家的山沿,是一块荒坦,细惹说以前在那种过绿豆。姆妈的屋坐北朝南,冬暖夏凉。当时,父亲为了让姆妈住得舒适些,颇花了点心思,特意向刘家人说人情,占用一点山边才做得稳妥。伯父说,姆妈在那儿又可以伺奉祖先,一开门就能看到面前山、看到田地、看到她的子孙、看到村南头的湖,伯父们都认为这是最好的安置。
当我带着孩子匆匆从福建赶回家时,姆妈已经下世,躺在囤里冰冷的苇席上,身上盖着薄薄的床单,一张黄表纸盖住了她的脸,家人穿着孝衣,哭着做入殓仪式的准备。母亲忙替孩子披了一件蓝色孝衣,白色的孝衣给我。我跟细惹说想看看姆妈,细惹颤抖着手,去揭黄表纸,帮忙入殓的人叫我帮姆妈洗脸,因忍不住流眼泪,被人拉开了。他们说怕我的眼泪滴到姆妈的脸上,她转世后会终日以泪洗脸,穷苦不断。泪眼模糊,我没能看得真切姆妈那苦命的脸,成了终身的遗憾。
家人们都说着来生还要做姆妈的子孙,一边又穿着孝服,在道士的引领下,“买水 ”“牵桥 ”,让姆妈过奈何桥时, 喝下孟婆汤 ,忘记前世今生,好投胎到下一世。
道士做法,“打灯”“应七”。堂屋上方的条几上、大堂中央的棺椁下面、门槛两旁、过道、接到院子里都摆满了油碟灯芯。院子里,两条长凳上放了折框,依次支凳子放框、篸盆、筛子。从大到小摆了四层,四层分别沿着框边摆了圆形的灯芯油碟,四个由大到小的圆构成一个灯芯塔。纤细的灯芯发出柔和的光,聚在一起让人感觉特别温和。姆妈从阳间通往她要去的路,灯火辉煌、热闹非凡。微微的风,吹得柔光飘飘忽忽,又感觉有点妖娆。柔光里映现出姆妈头搭白底蓝花的洋手巾,身着葱布兰斜对襟上衣,黑色长裤,笔直的身杆,瘦得像蜻蜓一样轻巧地颠着小脚,微笑着牵我的手。
打那以后,我对于油灯有一种向往,柔和的油灯里有姆妈的身影,有姆妈的声音,有姆妈的微笑与她牵我手的温暖。
嗲嗲走的时候,我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学生,不是很懂家人大操大办费神做斋有何意义。姆妈撒手人寰之时,我已为人母,初步体味作为一个母亲的幸福感与责任感。
道士念“十月怀胎”,细数怀胎十月的不容易。其也是告知子孙,为母不易,要懂得感恩,替子孙散罪,为亡灵超度。在场的好多人跟我一样听得痴痴迷迷,泪流满面。这是我第一次对于佛事亲身经历后的正面认知。
这个程序过后,司仪引领子子孙孙,分门别类,按照亲疏大小顺序拜灵。双手分别捧着米饭、酒水和一只整鸡,一道一道三拜九叩跪拜亡灵。这个程序严肃又诚恳,马虎不得半点。孝子们都虔诚地在司仪不厌其烦的引领下,一套一套做得极其认真。家人万般的不舍与心疼都在那一跪一拜之中。
二00二年腊月十五,晴空万里,地里的油菜碧绿碧绿,娇嫩得能掐出水来,田里的紫云英争奇斗艳。村口路上一片白,招魂旗绵延几百米,十六个丧夫抬着姆妈,在道士的引领下,送姆妈去她的新家。唢呐声声,家人披麻戴孝,哭声直上云霄。跪在坑前,道士张彩做法,我记不太清楚具体细节。待接米的时候,嫂子帮我牵起披在身上的白色孝服,接住道士抛洒的米,然后连孝衣带米接过去,把大家的米聚在一起,说是带回家做子孙饭。
那天晚上,小弟弟因连日吃大锅饭,肠胃不适,我在家做了清淡的饭菜给他吃。大哥打电话叫小弟弟去吃饭,说是子孙饭。吃了子孙饭,表示我们亲爱的姆妈永远离我们远去了。夜风吹得我身上一阵阵打寒噤。我惘然地望着黑漆漆的门外,一颗苦楝果“啪嗒”掉落在枯叶上,也掉进了我的泪窝。
细惹说姆妈是有福气的人,走的时候,正赶上村里一对年轻人暖房,听说姆妈气息渐弱,都赶过来送终,她家堂屋和姆妈的房间都挤满了人,连廊檐下都站满了。平常人家,享有这种福气的人真是少之又少。
细惹告诉我,说姆妈时有糊涂,但毕竟是清明之人。走的前几天,想到一样就交代一样。她叫细惹仔细想想,有没有借过谁的钱或者东西没还;她问细惹,有没有跟谁有过误会,要穿破一下意见。嘱咐细惹对小辈要有宽容心,一家人要和睦相处,和气生财。特别交代,她走时,莫只顾哭,要记得点灯芯,让她走得光明正大。千万要穿戴整齐,扮熨帖才入殓......
6.
至今我也没搞清楚,姆妈为什么没有跟嗲嗲葬在一起,依他们生前的感情与我们大家庭的状况,按照当时我们本地的风俗,应该可以合墓。更不解的是,大伯走后也没有跟他的老子或娘住在一起。农村人迷信,这种尴尬多半是拜地司(风水先生)所赐。姆妈是信奉神灵的,她的孩子们定会尊重她的信仰,听从地司的安排。
前些年,二伯与叔叔的眼睛都长了眼翼(翼状胬肉),直接导致一只眼睛失明。兄弟两个眼睛都出了问题,怕是有鬼,细惹很是闹心,就去请问菩萨,菩萨说是嗲嗲坟头上的竹子,难为了家人。二伯与叔叔俩回想起来,那年清明上坟时,是他们俩移了一棵竹子栽在爷爷坟头,原是想给嗲嗲庇荫。既然阴阳不合,那竹子就得请走。掘坟可不是好玩的事,父亲兄弟们商议怎么做合适,当时也想过把姆妈与嗲嗲的坟合在一起,最终没有动,最大的原因是姆妈睡在那边很好。思前想后,觉得还是不动为妙,免得招来意想不到的灾祸。
细惹说姆妈是顾家的人,这么些年,大家庭都顺顺利利的,那方地真的很好,村里人也都这样议论。邻居家有一后生喝醉了酒,迷迷糊糊倒在姆妈家门口睡着了,睡梦中听到姆妈说,鬼儿,还不回家。姆妈见他昏昏沉沉不想起身,用力拍一下他的手臂,说,怨鬼,死回家。他一个激灵惊醒,赶紧回家。回家后安然无事,他说是云娇姆妈送了他回家。后来这个故事在村里传开了。时不时有人说起,有没有那么玄乎,也不知可不可信,但我的心头是暖暖的。
多年来,我从没有带过祭品,正儿八经地祭拜过姆妈。有时走近去,像看一位熟识的友人,静静地站一会,算是打个招呼。早就不会流着泪,哭兮兮地想她了。其实,嗲嗲姆妈的离去,也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大的伤痛。时间和心思都在小日子里悄然流走,有条不紊。
前车之鉴,伯父没有特意在姆妈家周围栽种什么树,山上还缺树吗?四时的野花按季开放,自然而来,自然而去,悠然、安静,不惊不扰。我想这更合姆妈的心意。
我和姆妈同享一朵生日之花——七月水仙。不管我们是否属于那个性情高雅之列,我都会任性地叫她水仙。每次路过姆妈家门前的时候,眼前就会浮现一朵娇艳的水仙花。每年的那个日子,我会特意给细惹打电话,细惹就会絮絮叨叨念起她的娘亲。姆妈柔和的目光、温暖的怀抱,还有她那思儿的泪花都在我的心海荡起层层涟漪。我在心里建了一个网络覆盖不到的小群——我们仨!
7.
荏苒的光阴把许多的事情都隐藏起来。浑浑噩噩中,我的思念与伤感也曾被淡化。一度怀疑,人类的情感是那样的脆弱,时间一久就变了质。
今夏,在家的时日比较多,早晚时常在村口的马路上溜达。我被一场盛大的花事震撼了。姆妈屋边的木香花像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大张旗鼓奔涌而来。那气势震慑我的心灵,那纷繁的白色在眼前飘忽,恍如十八年前的那个冬日。哦,姆妈,姆妈。
我把拍下的图片传给细惹看,并告诉她建秀美乡村,村口路边的坟地可能要统一规划。细惹听后掩面啜泣。
细惹说若是政策上都一定要动,我们也没有办法,她有两个想法:一是不要挖坑,平掉坟头,就那样保全里头不动最好。到时栽棵树,做个记号。若这个方法行不通就看个日子,搞点荤礼,简单地做个仪式,挖起来送去火化,然后放到统一规划的墓地中去,这样心里也感觉踏实些。
想不到,细惹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竟如此豁达、周到。十八年来,逢年过节,她以儿媳妇的身份拜祭姆妈,另外又悄悄地备一份祭品,祭祀对她有养育之恩的娘亲。那日,细惹微信告诉我,叫我不要挂牵,奶奶的坟没有动,网上传得厉害,别信。
那就好!
风中的水仙花,牵动了全家人的心。
站在细惹家门口,看着加宽的门口墩和村道,还有池塘边上的钢构铁皮棚,一股暖流突然涌起,我莫名地激动起来。
池塘边,姆妈曾经跪在搓衣板上洗衣服,妇女们的谈笑声、棒槌“嗒嗒嗒”声此起彼伏。想起姆妈着竹篮子,颠着三寸金莲,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去菜园的泥泞的路上,稍不留神崴了脚,肿得半个月下不了地。姆妈万万想不到,他的子孙们可以不走带泥巴的土路。也想不到,滑溜的池塘边搭了铁皮棚,浇筑了水泥台阶,做了洗衣石板,这般舒适的浆洗场所,只有几个跪过长板子的老年人偶尔来享用,年轻人却不屑一顾。为了美化环境而设置的景观,在我的情绪上涂抹了淡淡的忧伤。
路过的大伯奶奶们热情地与我打着招呼,说我真像姆妈。我长得不及姆妈漂亮,更不及姆妈贤淑,自知不如,但听到这句话,像小时候吃嗲嗲的冰糖的感觉一样,甜滋滋的。姆妈任劳任怨一生,做人谦卑、隐忍,孝敬长辈,爱惜子孙。她还迷信神灵。自以为对姆妈有了深刻的认知,可我却不知道,面对这一系列的变化,她会怎么想。
田野枯黄中透着冬青、山林苍翠、湖里的鱼儿悠悠地浮起来换气,村口的水泥路被阳光照得亮眼。姆妈是不是习惯性地用手抵在前额,向远方张望?
父亲生日那天,母亲备了几桌饭为父亲庆生。我问请了大惹们没有,请了堂哥堂嫂没有。母亲说姆妈枝上的都请了。她以这样的方式报答生养了父亲的姆妈。
在大家庭中,多种方式的欢聚不是第一次,更不是最后一次。
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