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随风而去,难忘那条小巷。

在我就读的小学和中学之间夹着一条小小的巷子。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中期,我在这条小巷居住生活了接近十五年,我的童年以及中学生涯,除了在农村和学校,基本上都在这里度过了。如今随着城建改造,这条不足半里路的巷子早已荡然无存了。为了叙事方便,我们姑且称这巷子为半里巷。

在我还没上小学的时候,父母带我从乡下进了城,用不到千元的价格买下了半里巷其中一个很狭窄的过道的一个小房子。平方虽然小,父母很知足。白天他们工作,没人看我,我又不到上学年龄,就把我送到巷子后面的一个居委会办的幼儿园,离家也不远,有时他们去接我,有时我自己跑回家,虽然没上学,我也基本很懂事了,就被安插在幼儿园大班里。

还记得当时两个教我的两个女老师的大致样子:一个戴眼镜,留刘海,圆脸,刚生了小孩,看起来有些胖;另一个方脸,眼睛很小,烫着发,爱笑,一笑起来眼就没了,还没对象。至今我难以理解的是,那个幼儿园的中小班孩子单独一个厕所,大班孩子和老师一个厕所,因为整个幼儿园都是女教师,所以两个厕所不分男女,分别写着大和小。当时和老师上一个厕所,好像感觉很平常,所有孩子都没有提出异议。现在想来,很难为情的样子。不敢想,一想,脸就红了。

在幼儿园待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去上小学了。因为当时户口还没从农村迁来,听父亲说,还拿了借读费。拿了多少,父亲也不肯说。开学第一天,我就闹了个笑话,班主任说上学时间是八点,我傻傻的以为八点从家里走,一点不急,走在路上还纳闷怎么不见同学,等我慢悠悠晃到学校,都八点半多了,发现班主任已经排好座位了,正在上课。

我连报告也不会打(那时真不知道),进推门进去了。班主任一愣,问我几班的,叫什么名字。然后让我先在最后一排的那个空着的位子坐下,继续讲课。我脑子里乱嗡嗡的,什么也听不下去。脸红红的,很烫人的感觉。我的人生的开学第一天,就这么不愉快地过去了。

我住的半里巷的那个过道非常狭长,我凭着记忆想了想,里面住了大约二十六户人家。吃惊吧。就是这么多。我家的小房子在最里面,虽然不是过道里最小的房子,但一定是最清贫如洗的房子。在我印象里,除了床,大橱,方桌,凳子,似乎没别东西了。更要命的是,铺的还是地砖,门槛也低,每逢下大雨,雨水就往屋里灌,这也是我们家最忙碌最狼狈不堪的时候。大大小小的盆都用上了,等把水舀出去,雨也基本停了。

后来父亲买了水泥,重新铺了地,加高了门槛,再也不怕下大雨了。再后来我有些大了,和他们住不方便,父亲用砖把屋子间隔成两间,我住小的那间,伴我度过小学、中学,也成了我睡觉,读书,学习的地方,我曾给它起了一个非常附庸风雅的名字:雅轩居,自封雅轩居士。呵呵。

在小巷的东头有一个水井,水井旁边是一间小屋,里面住着看水井的人,水井供全巷子的人用,但吃水要花钱的,每担水五分钱,小巷家家户户大多都有一个扁担和两个水桶,用来挑水。有条件的,就找人用木材做个拖水车,下面用四个轴承滑轮当轱辘,上面放六到八个水桶,用粗绳子拖着。大多数人家是用扁担挑水的,但也有住户上了岁数腿脚不便,怎么办?就雇人来挑水。

有一个人物不得不提,他当时二十来岁,不知道姓什么,为人老实,面黄肌瘦,专门给人挑水。我仍记得他挑水时一颤一颤的样子,因为他平时走路外八字,加上力气不足,等把水挑到家里,桶里的水基本撒一半了。碰到好脾气的人家,就懒得跟他计较,毕竟挑每担水才两分钱;如果有斤斤计较的住户,就舍不得付他那两分钱。他也不跟人争论,一声不响拿着自己扁担就走了。

在他挑水的时候,我们几个孩子在他后面学他一颤一颤的样子,他也不恼,回头看看 ,微微一笑,继续挑水。我们觉得无趣,就散开了。从小巷搬走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去年的时候,很偶然的一次,我见他在路边看别人下棋,已经很老了,快六十的人了,两鬓微微发白,眼珠浑浊无神,我跟他聊了一些,但他根本都不知道我是谁,甚至连小巷的那些事都想不起来了。

小巷西头有个居委会,每天清晨都有一群热情洋溢的大姨大妈在门口欢快的扭着秧歌。有时候因为看她们跳舞,我都忘了上学的时间。领舞的是居委会主任,一个面目生善和蔼可亲的奶奶,那时已经快六十多岁的人了,为小巷的事情忙前忙后,什么也管,小到谁家马桶又堵了,大到谁家两口子闹离婚了,她有时候既是厕所疏通员,有时候又是民间协调员,她更是一个热心肠的人。

看到小巷一些老姐妹窝在家里百无聊赖就发动她们每天清晨来这里跳舞,既锻炼了身体,又陶冶了情操,后来这支老年秧歌队代表居委会参加了区活动还获得了奖,受到有关领导的表扬。住过道的一家住户很可怜,也就是我的邻居,一对没有孩子的老夫妻,女的瘸一根腿,没钱买双拐,就拄一个木棍,走路一瘸一拐的,她男人更可怜,双眼不能看东西,就跟在女人身后,出来进去的。母亲有时候也时不时给他们一些食物什么的。

那时侯根本没什么最低保障这一说,他们没有劳动力,毫无生活来源。主任就安排这对夫妻去看水井,除了收的水费,每月固定发点补助,其他住户也毫无意见。他俩有时候就住在水井旁边的小屋里,当瘸腿女人回家做饭的时候,瞎眼男人就坐在水井旁边负责收水费,中午和傍晚,来打水的人很多,虽然男人眼看不见,却练就了用手摸索东西的本领,一分钱二分钱五分钱甚至一角钱,不管纸币还是硬币,他都能分清,有小孩故意捣乱,用同样大小的纸片糊弄他,他也不说话,一脸平静把纸片还给孩子,孩子接过就跑了。在我家搬迁的那一年,女人好像得了某种癌症,去世了;剩下男人孤零零的一个人呆在家里,也不看水井了,水井后来也被拆除了。

小巷居委会还拥有一支业余戏曲表演队,队伍里有敲锣的,打鼓的,踩高跷的,跑旱船的,唱吕剧的,演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僧的,好不热闹。每年都会拿出时间进行表演,让住在小巷的孩子们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春节过后那几天跟着这支表演队瞎跑,他们经常去大街上或者路口上表演,甚至跑别的居委会别的小巷去表演。

我挺羡慕那个演孙悟空的,他比我大不了多少,也是个半大孩子,因为长得瘦,脸型像猴子就让他演吗,还不是因为他爸爸在居委会里负责烧锅炉。每次看完表演,我就愤愤不平,回家问我爸爸:你如果能在居委会烧锅炉多好啊。那时侯,在我幼小的心里,烧锅炉是一个多么神圣而又光荣的事啊!爸爸都会笑着摸我额头。

演猪八戒的是个大人,那时侯的孩子都营养不良,没有长那么胖的,如果找个瘦子演猪八戒,肚子里填上个枕头,一笑就漏馅了。居委会百般其难,后来在我的中学对面的一个酒楼找到了一个胖大厨来演猪八戒,他媳妇也是我们小巷的。演唐僧沙僧的都是居委会工作人员,一个浓眉大眼,一个面目凶煞。

后来又加了个角色,找人来演嫦娥奔月,找来找去,找了住在我过道里的和我在意个学校里上学的比我大三年的被我视为女神的学姐来演。她本来生得就美,一化妆,把我们的眼都看直了。她和演孙悟空的那小子的那点破事,我后面会说。不过看到她和胖大厨演的对角戏,我的心也就平衡了,不再嫉妒演孙悟空了。

在小巷过道里我有固定的几个玩伴,除了那个演孙悟空的,还有个胖墩,常和我玩。他可以演小时候的猪八戒,因为他虽然胖,可惜太矮了。走路也很困难,在那个全国人民都很瘦吃饭都比较困难的年代,他是个异数。他愿意跟在我后面,跟屁虫一样。

我们过道里,除了那个比我大三岁的学姐,还有个和我同级不同班的女同学,人家属于文文静静的乖乖女,学习又好,长的也行,个头又高,也爱看书,不爱热闹,不爱说话,还是她班里的班干部,在她面前我一直有很强的自卑感,但我也有很强大的自尊心,更可气的是,父母老拿我跟她比,谁谁谁,又考了多少多少,你看看你,都在一个过道里住,你真吃瞎了饭。

我咬住嘴,怕眼泪掉下来。如果父亲去摸门后的木棍,母亲就赶紧朝我努嘴使眼神让我快跑。我就跑到街上,等吃饭的时间,母亲会出来喊我的。跑的次数多了,也让我越跑越快,甚至在以后的中学越野比赛中,还拿到不错的名次,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那个演了居委会戏曲队孙悟空多年的小子姓丁,我们都叫他小丁,比我大不了多少,能说会道的,像个小人精。他家不住在我过道里,而是住在居委会旁边的胡同里,在我家过道斜对面。他父母在巷子西头的一个店门炸油条,不怎么管他。

他有个哥哥大丁,快到结婚的年龄了,吊儿郎当的,叼着个烟卷,留着时兴的烫发,男人你烫什么发啊,用我们小孩子的话来说,就是小丁他哥,真浪。每逢周末,他哥哥就领着个打扮得像个妖精似的女孩来到家中,进了屋撵出小丁,关上门窗拉上窗帘,不干好事。大热天的,关窗锁门,你俩不热啊。

小丁没地方去,就跑我家找我玩。我本来看书好好的,都被他搅坏了兴致。我有点讨厌他,不光因为他太油嘴滑舌的,也不光因为他老演孙悟空,主要在于他总是打着找我玩的旗号来我家这个过道去找那个比我大三岁的女神王洁,也就是演过嫦娥奔月的那个漂亮女生。这次小丁来没有提王洁,他拽住我就往外跑,边跑边说:跟我去我家,看看他们俩在我家干啥。我问:谁俩?有什么好看的?他一努嘴,小眼睛闪着狡黠的目光,悄声说:去看看就知道了。

等我们到了他家,敞着大门,屋门紧闭,四处静悄悄的,听不到什么声音,我俩猫步走近窗户,凑着头往里看,有窗帘挡着,根本看不清。小丁心眼多,让我托着他,他爬上窗户棱子,从上往下看,窗户顶部没有并窗帘遮挡,看了一会,他两颊通红的让我放他下来,然后说我们快走。我哥看到我了。在跑回我家的路上,小丁兴奋的告诉我:我看到我哥和那个女的在亲嘴了。那女的真骚。我惊讶于他小小年纪能吐出这么一个字。我也惊讶于当他告诉我时我竟然也两颊通红了。

又过了几天,小丁放了学没回家直接来找我,吞吞吐吐的样子。我相当的鄙视他,奚落他:你哥那天没揍你啊。他有些兴奋的说:没呢,还给了我一块钱,让我别告诉我爸妈呢。然后又低下头,小声问我:你认为我跟她合适吗?我一脸惊奇:谁啊?你又看上谁了?他指指我家前面那间屋。我明白了,这小子对王洁还不死心呢。

我说:她比你还大呢,她那么美,你这么瘦,长得又像猴子,除了油嘴滑舌,还会啥,人家看不上你这个轻浮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说出轻浮这俩字,难道我看书看多了。他神情黯淡了很多,一时不说话,走的时候,从书包拿出一包东西,用纸包着,看不出里面是什么,让我交给王洁。我有些愤怒,也有些恼恨:你自己去交吧。又不是我追他。他变戏法似的又从书包拿出一本厚厚的我一直想看又没钱买的《呼家将演义》,他说:你如果帮我这个忙,我就把这本书给你了,不是借给你,而是送给你。

看到书,脑子立马短路。我没加思索,一口答应说:我去送。我让小丁在包装纸上写上他的名字,然后当晚趁王洁和她爸她妈出去散步之际,进了她家院子把东西交给了在家的王洁的奶奶,说这是王洁同学送给王洁的。如果让我当面交给王洁,我既没有这个勇气,也怪不好意思的。

我印象非常深的一件事,是三年级下学期的时候,期末考试超常发挥,考得了语文100数学99得到了全班第三名,第一名双百,第二名一个100一个99.5,所以我很服气,我更想不到的事,还被校长在全校表彰大会上表扬了,被念到了名字(每个班只念前三名),心里乐滋滋的。奖品是两本演草本(16K的)和三支铅笔(带橡皮头的哦)。一直舍不得用,后来搬家不知道扔哪儿去了,好一个伤心。

拿到试卷那天中午放学回家,我一路狂奔,平时半个小时才到家的路程,让我用了不到十分钟。进了家门,正好父母都在家,我就报喜:你们猜,我考了多少。父亲很淡定,坐那一句话也不说,母亲说:80?我说:不对。90?也不对.到底多少?我差点蹦起来,一个100一个99!说着我就掏书包。手一伸进去,心里就慌了。试卷哪儿去了?奇了怪了?明明放进去的。母亲安抚我:孩子,撒谎可是不对的。考了多少就是多少。考得不好,你还是我们的孩子。

我急得都快要哭了,余光看见父亲的手好像要伸到门后摸木棍了,我条件反射的往门口跑,到了门口,和进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眼睛直冒金星,额角好痛啊。进来的人更气恼:你的卷子掉马路上了,被我同学捡到了,知道我认识你,就让我送来了。原来是小丁。简直是我的大救星。小丁,我爱你。我再也不说你油嘴滑舌了,我再也不讨厌你了。你演孙悟空吧,你演100年我也不嫉妒了;你追王洁吧,我支持你追,我让出,直到你追上,我也不插手。

我一把抱住小丁,扭头对父母说:你们看,你们看,你们还不信我,我确实考了全班第三。父母接过卷子,反反复复查看,企图再找出里面的错误,找了半天,无果而终。父母这才相信了我的实话,我的实力。作为奖励,父亲用他三分之一的工资,给我买了一整套的《儿童文学名家选》。可惜的很,这么重要的礼物,看完后被我不知道放什么地方了,一直没找到,成为很大的遗憾。

小丁被我搂紧了,很不高兴,扭头走了。我知道,我的成绩对他是个刺激,父母基本不管他,哥哥也懒得理他,他还迷上了玩游戏机,拽我去过几次,见我不感兴趣,以后再也不拽我去了。再以后,他的家属于小巷最先拆迁的一批,他搬家了,听说搬到了乡下他奶奶家。再以后,听别的同学说,他因为偷人家东西,进了派出所,再以后,听不到他的消息了,直到现在。

说完了小丁,我想接下来该说说王洁的事了。王洁比我大三岁,这个我已经说了三四遍了,我太罗嗦了。在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她家从别地方搬来的,她父母身材高大,很有礼貌,一看就是文化人或者干着与文化有关的职业。王洁父亲还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一年四季爱穿深颜色呢子上衣,像个教授一样,说话声音很轻柔,也很有磁性。

王洁母亲虽然很漂亮穿着却朴素大方,没有烫发,也没有化妆,干净利落。王洁模样有点随她妈,个子随她爸,扎着个马尾巴,上面有时候还扎着一个粉红色蝴蝶结。我有时候想是不是就是这个蝴蝶结吸引了小丁。当然,说实话,那时候的我,爱做梦,王洁的脸庞虽然模糊了,这个粉红色蝴蝶结却时不时的飞进我的梦里,非常清晰。

在梦里,我追着蝴蝶结跑,蝴蝶结会飞,一会快,一会慢,一会高,一会低,眼看就要捉到了,它又飞远了,等我停下来喘息,它又飞近了。反反复复,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看着很清晰,就是捉不到。心里一急,醒了,原来是梦。幸好是梦。

现在回想,王洁算是发育比较早的女孩,我上三年级,她上六年级,已经看出女孩青春期明显的发育特征了。她比我高大约半个头,我都不敢看她,她也很少说话,她爱笑,而且笑声很大。但她不爱在生人面前笑,我有时候在屋里写作业,会听到她和她奶奶在她院子里的笑声。我见过那些来找她玩的她那些同学,大多数是男同学,有成帮结队来的,有单独来的,有高的,有矮的,有俊的,有丑的。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又瘦又小又黑又弱看起来像个猴子的小丁也走进她院子,我就很奇怪。他来干嘛。后来我看着他红着脸低着头走了。我也没问他。我那时大部分心思在看书上。我和王洁不怎么说话,也没有要说的话题,虽然两家挨着住,这有什么,我跟她不熟,又不是一个班,还比我大。

等把小丁那包东西交给她奶奶后,王洁来找我的次数多了,话题主要是围绕着小丁展开的。真是奇了怪了,小丁追你,又不是我追你,是他给你东西,又不是我给你的,你要谈,自己去找他谈,还要拐弯抹角的通过我了解他,这算什么!当然了,当时我可没想这么多,我想到平时根本没把我放眼里的大美女忽然肯来找我谈话,这就够了。还奢求什么呢。

看在小丁送我《呼家将演义》的面子上,看在小丁帮我捡试卷送试卷的面子上,无论如何,我要帮他,我想用世界上最美好的词语最华丽的词语来形容小丁的好,怎么也想不出来,一时语顿。不过我不能光听她说,我也说两句,我问她:小丁到底给了你什么东西。她忽然羞涩起来了,一扫方才的神气,说:一盒巧克力。还有他写的信,每天写一封。整整三十一封。我看了一些,很感动。又不好意思找他,就找你谈谈他。

这个小丁,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还搞这一套,敢给女神送巧克力写信,而且也是我的女神。我佩服于小丁的勇气和胆量,如果是我,打死也不敢,我基本属于那种有心无胆的,有时也是无心无胆的。至于俩人到底好没好过,我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小丁一家搬走的那天晚上,王洁偷偷一个人在房间里哭,至于问什么哭,是不是为小丁,我就不知道了。我的性格,你也知道,我是不好意思问人家的,我是没有勇气安抚人家的,我是宁愿憋在肚子里,烂掉,憋在心里,藏一辈子。

再后来,我上了初中一年级,由于小学没学过英语,英语成绩非常烂,王洁没考上理想的高中,就又复读了一年初三。母亲非逼着我去找王洁,让她帮我辅导英语,我没办法,挑了个周末早上就去了。王洁父亲不在家,王洁母亲很客气,又是倒水又是削苹果,还不时问这问那的。

她说你还没吃饭吧,我手夹着课本撒谎说吃了,坐了一会,不见王洁出来。王洁妈妈笑着指我的脸:你起这么早,还没洗脸吧?我不好意思抓抓头皮。她拉我到洗脸盆,把我摁下去,用她的手给我洗起脸来,摸了几把后,然后打上香喷喷的香皂,用干净的毛巾给我擦干净。不能这样,我都这么大了,我都上初一了,我是来找王洁辅导英语的,我不是来洗脸的,如果洗脸我在家就洗了。

就在我做着艰难的思想斗争的时候,王洁走出来了,她倚在门框上捂着嘴一直笑。我囧死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今天是怎么了,女神的妈妈竟然给我洗脸,更重要的是,这一幕都被女神看到了。在王洁给我辅导英语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心思在课本上了,在她认真的帮我纠正发音的时候,我只盯住了她嘴角那软软的细细的茸毛,脑子很乱。眩晕的感觉。

后来,王洁一家也搬走了。搬到哪儿去,我也不知道了。因为搬家之前,一切征兆都没有,那天上午我从她家门口经过去上学,看见她奶奶在院子里溜达,中午放学发现这一家就搬走了。院子里空空的。我有莫名的失落,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忘不了王洁妈妈给我洗脸,也忘不了王洁给我辅导英语,更忘不了那粉红色蝴蝶结和她嘴角细细的茸毛。一切仿佛都在梦里。

小丁其实并不是我最要好最忠实的玩伴,因为王洁的缘故,小丁有时候是我的伙伴,有时候又是我的对手。他既是我的朋友,又是我的敌人。但一想到他利用我当掩护去讨好王洁,我就心里不是滋味。不过幸好我还有胖墩,这个打不走撵不跑的好伙伴。

胖墩王海贤天生的好脾气,为人随和,人有点老实,本身不是很胖,因为长的矮,加上一张可爱的大圆脸,饭量也大,让人误以为他很胖,他比我小一岁,晚上了一年的学,所以比我小两级,学习很一般,甚至比我都差。

记得十年前看到电视上那个当时很火的零点乐队光头主唱周晓欧在撕心裂肺地唱着《相信自己》的时候,我还笑着跟母亲说:你看,这不是那王海贤吗?太像了!母亲一脸茫然,问:哪个王海贤?我解释道:就是半里巷那个常跟我一起玩耍的胖墩。他爸爸是公安局的。母亲才反应过来说原来是他,这都多少年不见他了。

小巷的孩子们嫌他又矮又虚胖,不太跟他玩,那些跟他玩的,也是欺负他老实。王海贤被欺负急了就说:我爸爸是公安局的,我让我爸爸来抓你们。久而久之,孩子们渐渐疏远他,对他很讨厌,对他的在公安局上班的爸爸又很敬畏,那时候的孩子很单纯,公安局这三个对他们来说,有很大的震慑力。

因为同住在过道的缘故,年龄又相仿,孤独的胖墩来找我玩,同样孤独的我,除了书是我最大朋友,身边伙伴还真不多,我一点也不反感他,主要是因为两个原因:一,胖墩首先是个善良的人,我这人喜欢跟善良的人交朋友,而且他既不追王洁,也不暗恋王洁,对我构不成威胁;二,主要还在于胖墩的爷爷是个老学究,不仅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而且爱好藏书。

记得胖墩邀我去他爷爷家玩的时候,我一进屋,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西面墙壁满满的全是书,堆积在一个大大的棕色红木书架上。胖墩拽了拽我衣角,我根本没反应。他爷爷那时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精神依然很好,坚持每天都写毛笔字,此时他站在靠南墙的一张桌子旁,戴一副老花镜,手握狼豪笔,对着一张长条白纸,正沉醉在挥笔泼墨的快意中。

这时候的我根本看不到胖墩的示意眼神,仿佛有一条绳索栓在我的脖颈上,驱使我挪步到书架前,然后站立不动。尽管我也知道在别人家不经允许随便走动这是不礼貌的表现,可是我已经管不住自己了。这时有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小朋友,你也喜欢书?爱看书,这是好事情。我一回头,他爷爷放下笔,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有些害臊,小声说:有一点喜欢。

胖墩爱找我玩是因为我既不欺负他也不叫他胖墩这个外号,我不好意思向他爷爷借书看就让他去拿,爷爷见孙子突然变得爱看书非常高兴就没多问,等借书次数多了还老借中外名著他爷爷就起了疑心问孙子到底谁看书,胖墩没什么心眼,又不会撒谎,就说拿给我看。

他爷爷倒没说什么,同意孙子把书拿出来给我。我也有个优点,借书必还。但后来他爷爷还是找过我一次,让我帮助胖墩辅导作业,毕竟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子,胖墩父母长期不在家,他年事已高,胖墩功课比较吃力。既然看了人家那么多免费的书,我也不好意思拒绝。

胖墩爷爷还有个爱好,拉二胡。在那个年代,会拉二胡这样的乐器,肯定不是一般人。有时候早晨六点多,有时候晚上八点多,从胖墩和他爷爷那屋子里就传来阵阵二胡声,哀愁中带点忧伤,回响在小巷过道中,让过道的住户不用花一分钱,就能听到免费的音乐。

当然不是人人都没有意见的,用王洁她奶奶的话来说,就是:这老头,闲得难受!我听着倒是不难听,就是不知道拉的什么曲。若干年以后,偶然的机会,再次听到熟悉的曲子时,我才知道这原来是瞎子阿柄的名作《二泉映月》。胖墩的爷爷竟然不仅会拉,而且拉的有板有眼,太佩服这个老人了。

继续说胖墩。虽然我从不当面叫他胖墩,不过我曾经拿他真名字开过玩笑。我问他:你这名字谁给起的,还王海贤,都知道海是咸的,干嘛不叫王海咸。我爷爷给起的,希望我海纳百川,像贤人一样,胖墩认真地说。那你是不是有个姐姐叫王祖贤?我没姐姐,王祖贤是谁,我不认识她。你连王祖贤都不知道,你太孤陋寡闻了,你不追星啊,她是齐秦的女朋友。齐秦是谁,我也不认识。齐秦是王祖贤的男朋友,也就是你未来的姐夫。说完后我不再理他,留下他一个人慢慢考虑吧。

胖墩也有很多优点,比如说不记仇不欺负人,他还告诉我他的一些事,在告诉我之前,每次都要我先发誓,否则就不告诉我。我还稀罕你那点破事,不说拉倒,再说我也没兴趣听,更何况我根本不是一个随便发誓的人。胖墩见我不愿意发誓,也不勉强,过了一会儿,说:好吧,不发誓也行,不过你听后不要告诉别人,你保证?我保证!我爸爸其实在公安局是看大门的,并不是抓坏人的。

说完,他用一张委屈失落的脸看着我,问:你不会瞧不起我吧?看你说的,看大门怎么了,能在公安局看大门,说明公安局领导信任他,公安局里面都是坏人,如果找一个不认真的看大门,把坏人放走怎么办?再说了,小丁的爸爸还在居委会烧锅炉呢,如果不是他爸爸烧锅炉,小丁还轮不到演孙悟空呢!胖墩听我这么一解释,脸马上变得高兴起来了。

胖墩啥都好,就是嘴太松了。也怪我没把他嘱咐好,什么话都不敢跟他说,他竟把小丁爸爸在居委会烧过锅炉才让小丁演孙悟空这个事情和小巷的每个孩子都说了个遍。后来传到小丁耳朵里,他对我不依不饶,逼我还他《呼家将演义》,说他演孙悟空是靠实力,再说他是小巷里长得最像猴子的人,他不演孙猴子谁演,绝对与烧锅炉的爸爸无关。最后以我帮他写一封情书给王洁才了事,小丁是知道我的语文水平的,谁叫我看书多呢。写情书,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咱不会别的,除了会编,还会酸。

等我找到胖墩问情况时,看到他无辜的样子,我又心软了。算了,他又不是故意的。谁没有个事呢!谁没有个错呢! 胖墩尽管不喜欢王洁,不对我构成威胁,但他喜欢我的那个同级不同班女同学,我是知道的。那女同学和我和胖墩住在同一个过道里,和我同岁,好像姓李,恕我实在想不起她名字,我跟她太不熟了,为了叙事方便,我们姑且就叫她李文玉好了。她是个文文静静的优秀女生,是她班里的学习委员。但我不怎么注意她,我觉得她挺傲的,那种不把人放在眼里的神气,我接受不了。不过胖墩可以接受,他还会笑着跟她打招呼,全然不理会她那目中无人的样子。

我惊讶于胖墩的变化。平时胖墩给人的感觉就是老实木讷,无精打采的,用小丁的话来说,就是:像个缺心眼的。但我一点不觉得胖墩缺心眼,相反我觉得他很有心眼呢。他一见了我那女同学,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抖擞,神采飞扬,满脸全是笑,我观察很多次了,那不是堆积出来的假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笑。

若干年以后,我觉得我从胖墩身上学到了什么是以真诚待人。但他的与生俱来的就会讨好女孩子的本领,我一直想学,却没学会,直到现在。胖墩是如何讨好李文玉同学的,我是最清楚的。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打听的,李文玉爱吃肉火烧,大冷天的,他每天会提前一个半小时起床,去排队买那个名不虚传的肉火烧,他一个,李一个,有时候他一个,李两个。

有时候为了排队买到火烧,上学迟到也不可惜。看大门的爸爸给他的零花钱,他也攒着,到百货大楼买了一副枣红色绒毛手套,说送给李文玉。相比小丁,胖墩在这方面是有勇气的,他谁也不托,他直接送。我曾经以为胖墩往往不如我,但我错了,在喜欢的人面前,胖墩比我更有勇气信心和胆量魄力。我喜欢把那些话藏心里,藏一辈子。胖墩不,他喜欢说出来,而且大声地说。爱情面前,我是内敛的,他是张扬的;我是顾前顾后优柔寡断的,他是不惜一切代价去做的。他就不怕跟我说他喜欢李文玉,而且天天说,我都听烦了,幸好李文玉不是我的菜,我对她一点也没感觉,否则的话我非当李文玉的面,揍胖墩一顿。

记得小学毕业那天,我很吃惊高傲冷酷的李文玉会低着头踮着脚走进我家,找我给她写同学纪念册。不对,这有什么阴谋?按平时的李文玉来看,我是不被她放在眼里的,我除了嗜好看书,帮人写情书啥的,别无所长。考虑了考虑,我还是提笔给她写了,那是我正苦练庞中华,为了显摆练的字,或者炫耀我看书多,我用庞体这样写到:你是优秀的,也是孤独的;你是出类拔萃的,也是高傲冷酷的,你是冰霜寒雪,你是腊梅冬菊,志在四方,脚下有路。

她慢慢合上纪念册,喃喃自语:我高傲吗?我冷酷吗?然后笑了笑。天哪,她对我笑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她对我笑,而且笑起来是那么的好看。李文玉笑完之后,首先夸奖了我的字写得好看,我听出她说得不是奉承话,客气说哪里哪里。她又说了以下的话:同学,虽然我们不一个班,我早知道你了,我们班主任夸奖过你的作文,我知道你爱读书,我还知道你让王海贤从他爷爷那里拿书给你看,你还帮小丁写过情书,王海贤都告诉我了。

我在心里暗骂:这个死胖子王海贤,把我什么事都告诉别人了,我在你李文玉面前简直就是透明人了。回头找你算账。李文玉继续说着:本来我一直想找你教我怎么写好作文,我语文不算好,可惜再也没机会了。我打断她说:怎么没有机会,我天天有时间。我教你就是了。不行,我马上就搬家走了,以后可能不怎么见面了,本来三月前就搬家的,因为牵扯小学毕业,才拖到现在。爸爸在那边都找好房子了。其实我很后悔为何之前不来找你探讨语文和作文,我怕你拒绝我,是不是我高傲的样子吓到你了。对了我知道你和王海贤是好朋友,请你告诉他,我谢谢这几年他对我的照顾。我搬家的事没跟他说,你替我谢谢他。

说完话,李文玉风一样的走了,留下呆了一般的我。如果说这时候的我内心里不起一点涟漪的话,那就是假的,哪怕是一丁点。遥不可及的王洁,唾手可及的李文玉,我的脑子里心里乱极了。不过我现在挺感激李文玉的,她教我学会了一个非常浅显又有做起来很难的一个道理,那就是不可以貌取人。冷冰冰的外表,未必有颗冰冷的心;热情洋溢的嘴唇,防备他的心,未必也是热的。

多少年过去了,小巷那些事,感觉一切像是在梦里,又像是发生在昨天,那么的清晰,那么的难忘。如今,小巷不复存在了,那里已经面目全非了。小巷的事,或者留给历史,或者随风飘逝,曾经住在小巷的那些人,离开的已经永远离开了,留下的,还要好好活着,认真的活着。

李文玉搬家的那天,胖墩抱着我,哭得好一个伤心。看着他样子,我何尝不是难受着。我的心告诉我,它也在哭。为自己哭,为昨天哭,为小巷的我们哭。 (待续)

本文完全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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