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费尽心机(1)

费尽心机

(发表于《中国作家》杂志2014年第八期)

1

我们那一茬新兵和那一届上军校毕业的学员中,大家聚会,或在电话里谈起来时,都提到一个多半不喜欢的人——黄山。

不喜欢一个人的原因很多,有时因为一句话,有时来自一个表情一个动作,有时可能是某一种气味,有时甚至是某人的某个部位长得与众不同。

黄山没有这方面的突出特长。甩在人群中,他与我们一样看上去稀松平常,毫不起眼。南方兵一般比较清秀,但黄山南北兼俱,既有北方人的粗犷,也有南方人的简约,换我另外一个战友祁方定的话说,是“南人北相,北人南相”。

大家不喜欢黄山的原因,都是觉得黄山同志这个人,喜欢搞形式主义,善长于表面工作。话这样说算是好听的,如果翻开条条谜底的另一面,用白话直说,就有些像我们同班同学祁方定的原话,“喜欢弄些虚的,作些假的,表态很积极,热衷于面子工程。”

我当年始终对黄山不冷不热。这是我的性格。我不喜欢一个人,也不一棍子打死,好歹也是一个车皮出来的,怎么也得考虑面子问题,维护一个地方的形象。再说,我们毕业后,虽然与黄山在一个单位工作过好几年,但我后来早离开那儿了,除了偶尔打个电话,发个短信,表示没有忘记外,应该说两不相干。但为什么今天我还记起黄山,并也耿耿于怀?

因为昨夜我做梦梦见黄山了。他像影子一样,似乎就长在我身体某个部位,又因为某事惹恼了我,让我在梦里气得快疯掉了。醒来我的手还在抖。

“你这是梦见什么了?抖得这样厉害?是不是做了亏心事。”我的抖动把身边的老婆都抖醒了,她打开灯问我。

我说:“不可能。我什么也没梦到。”

老婆嘟囔着灭了灯,说我“心里有鬼,有点神经病”。

躺在夜里,我想,其实我好久都没有见到黄山了。他从分配到机关工作后,搞不搞什么形式主义,摆不摆什么官僚主义,我也看不到,也不过问。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我们除了是正宗的老乡,是一个车皮出来的,是一起上了军校的,又一起分到一个工作单位工作过外,我们是两种人。他属于早熟型的,持得开,回故乡都能受到我们县长县委书记的接见,小车将他一直送到家门口;而我呢,基本上是坐公交车或打的,像个农民工一样,来来去去无声无息。

又是十几年过去,我们那一拔人渐渐进入中年。在我们那一届毕业生中,现在百分之八十的都转业到地方工作。留在部队的人不多,多半都想混个退休。而黄山不一样,他升得比我们都快。我们副团刚露尾巴,他已调了正团。等我们刚跨入正团行列,他又从学校机关调任到某个单位当了政治部主任,拿着白纸黑字的副师命令,黄山还给我和祁方定发了条短信:欢迎到某某地来玩。

“某某地”我就在此不标明了,让人有对号入座之赚。我们后来才知道,他发短信那天,刚刚宣布完命令。可以想见,那小样的高兴成什么样子。

那时,我正团刚刚公示,如果没有告状信,基本是尘埃落定。好在我的工作一直不在什么重要岗位,平时又自视清高,认为军队就是打仗的,把工作干好,做到问心无愧,对得起纳税人的钱就好,也就不搞拉拉扯扯,哪管团团伙伙!加上我要去的位置也是清水衙门,不被人看好和关注,因此告状几无可能,诬告更不现实。

不太幸运的是,祁方定刚好在整风之前,因为在单位仗义直言,与主官闹得心情不快,在宣布调整岗位时,他决定脱下军装,加入到了转业行列,正在新疆的家中等待组织分配。谁知半年过后,恰逢党的十八大召开,军队形势大变,祁方定悔意顿生,一天一个电话,要与我交流军队内部的改变。

接着,他又多半要谈到黄山,“他会不会也在发抖呢?”

我说:“发抖不可能,至少触动一下是可能的。虽然他爱作表面文章,但据我所知,他为人不贪。”

在我们眼里,如果为官不贪,多半也是有远大志向之士。因为这个,我们对黄山都发去了祝贺短信。至于去某某地一游,多半是想也没想过的。

2

其实关于黄山喜欢搞些形式主义的名堂,似乎从读书年代就有这个爱好。就像有些人热衷于赌博事业一样,黄山从小就爱琢磨人。我们上高中时,在一个班,他喜欢向班主任汇报思想。而且,不是汇报自己的思想,主要是汇报班上的动向。我们的班主任是个老学究,为了方便管理,对同学之间的事非常感兴趣,经常把一些同学找去谈心了解情况。只要发现了问题,非得水落石出,在班上大讲特讲,把好人说得上天,把差生臭得钻地。印象最深的是,班主任动不动就把大家的来信,当个全班的面读给大家听。我们读书时还不时兴手机,初中毕业的同学升到各个高中,交流主要还是靠写信。家信还好点,要是男女间稍有那个,班主任的脸便红得像打了鸡血,兴奋得了不得。

在记忆里,班主任经常戴着眼镜,坐在讲课台上,低头扫视一眼,大家的心紧张得要掉下来,生怕他的眼珠和眼镜也会一起掉下来,赶紧在心里道“阿弥陀佛”——生怕自己在哪里不小心又惹了事。犯事写检查,通常一遍是过不了关的,非要挖思想根源。因为班主任是教语文的,想逃没那么容易。黄山呢,也曾犯过错误,晚上上自习时,由于学校经常停电,大家便用煤油灯。他有次把灯打翻,烧了前排一个女生的长发。班主任把他整得不行,非说他心术不正。黄山当时脸上长满粉刺,都快憋得炸裂开了。他写了一个星期的检查,都过不了关,最后还是找我润色,才勉强逃过。从那以后,他变了一个人,有事没事经常往班主任的办公室跑,说是汇报思想,请教问题。同学祁方定说:“请教什么问题?完全是狗屁胡说,全是打小报告,把班上某某和某某有点早恋的动向,某某考试藏小抄,某某与社会上的小流氓有接触……汇报得一清二楚。”

我们当时不知道,觉得班主任很神,班上连谁老是吃蚕豆放屁他都知道,晚上下了自习睡觉前谁说了什么悄悄话都晓得,因此从来不敢造次。直到有一次,一个同学晚上上厕所,不想跑那么远,就跑到班主任的屋子边撒尿,看到了黄山的影子,便爬在窗户外听,一听,肺都气炸了:小子原来在告密呢!而班主任,笑眯眯地点着头,还给黄山泡了一杯茶。

那晚,有个同学下自习后在黄山的座位上撒了一泡尿,另一个同学则在黄山睡觉的被子里泼了一堆水。

从此,可想而知,黄山在班上的地位一落千丈,一下子没有什么朋友了。因为曾经与我同过桌,有事只好求助于我。我想,反正他又没告我什么密,无所谓。可以说,在整个苍白的高中时代,黄山虽然在同学们眼里看上去并不咋的,但在学校老师眼中混得如鱼得水。每次轮到什么代表发言,黄山一般都是老师点击的对象。因为他的发言,最合老师的口味。而一谈到学习,老师们则摇头。包括班主任,有时看到黄山考得不好,便在班长骂:“你要是能考上,我到山上去捉个猴子给你看!”

黄山一听,面子上挂不住,便勤奋学习起来。教室熄了灯,他便点上蜡烛,天天鼻子是黑的,脸色是黄的,身子也是瘦的。班主任开头还挺高兴,但过不久便不干了:“黄山,你睡觉去!再学,你便是想死了!”

黄山说:“我要学,我要考上大学。”

班主任说:“不是我作估(小看的意思)你,你的天资不在这,底子太差了,要是到官场上混还差不多!”

黄山不服。他还是刻苦地学。

但非常不幸的是,我们那一届,湖北黄冈地区的分数奇高,除了一个近千度近视眼的女生小芳考上了本科,其他人一律走向了广阔的田野和社会。本来我的分数够中专线,但想想家里也没有钱支援上学,便算了。而黄山同学呢,连个中专线也没够上,加入到了大多数落伍者的行列。在经过一段非常的痛苦期后,当其他同学有的复读,有的出去打工的同时,我与黄山,分别在两个乡穿上了军装,来到了部队。

3

严格地说,自从高考一别,我与黄山既没有通过信,也没有到彼此的家里去走访过。征兵体检时,我在县里也没有见过他。

直到我们穿着军装集合要走的那一夜,一个接兵的少尉在点名时,我清清楚楚地从少尉嘴里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顿时心里还吃了一惊:又遇到了老对手!

果然,黄山回过头来,看着我嘿嘿地笑了。

接着,少尉又念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名字:“祁方定!”

“有!”一个瘦高个站了起来。

少尉说:“部队不说'有’,要答'到’!”

祁方定说:“是!”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当时高考后久别重逢,大家便挤了挤眉。队伍一解散,我们便拥抱到了一起!

“又要在同一个战壕一起战斗了!”我说。

祁方定说:“又走到一起了!高兴呀。”

“那是那是,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好好战斗!”黄山说。

黄山说这话时,信心满满的。他一说,我过去对他不好的印象全飞了,觉得眼前是一片草原,通泰、辽阔。

我们被一列绿色的火车皮,直接拉到了新疆。在火车上,黄山不知怎么的,就当了临时指挥长,协助接兵干部管理大家。

他戴一个红袖章,喊这个坐好点,喊那个站直了。

我便觉得眼前的黄山才是真实的黄山了。

一个看着黄山指挥过来又指挥过去的新兵,觉得不顺眼,嘀咕说:“不就是主动靠上去,给接兵干部点个烟端个茶杯呗,有啥了不起的。”

我当时也这样认为的,但很快发现自己错了。

开饭时,黄山指挥大家站队,白白的馒头摆在那儿,雾气腾腾的,远一点看就是像女人在洗澡。南方兵在家时很少吃馒头,闻到那味就不少人债着嘴,好像口水要流下来了。不过,接兵的干部在集合时宣布了纪律:“你们现在不是老百姓了,是有组织有纪律的一群军人,一些行动要听指挥!”

他这样一说,谁也不敢动。直到一声“开饭”,大家才一个个走上来,领了馒头就走。秩序本来挺好的,但黄山还在一边指挥:“大家不要急,慢慢来,慢慢来!”

接兵的少尉,很欣赏地看着他。

终于轮到了我,我看到大家都拿的是两个馒头,也没想多拿一个,刚把第二个拿上,没想与另外一个沾连上了。一提起来,眼尖的黄山便看见了。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说:“老同学,每人先拿两个,不够要等大家吃完剩下后再说。”

我听了脸一红,觉得像做了亏心事的,辩解说:“我没拿三个啊,这是连在一起,还未扯断呢。”

黄山说:“你别怪我,即使是同学,我也得公事公办。”

我心里呸了一下。看到少尉盯着他,悄悄地点头,我便知道他又受到领导的欣赏了。果然,饭后总结时,少尉表扬他说:“我们的新兵黄山同志,觉悟高,思想好,讲团结,讲纪律,讲奉献,大家都要向他学习!”

他一说,大家鼓起掌来。

我们那茬当兵的,当时都非常纯洁。同一个车皮不是来自农村的,便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的。农村学校的生活质量之差,可以想见。所以大家一见馒头米饭不限量,便敞开了吃,涨得肚皮圆滚。少尉讲完话,大家便拼命地鼓掌,劲道大得很。我把手刚抬起来,看到了黄山向我投来得意的笑容,我吐了吐舌头,把巴掌又放下了。

一路上,黄山因为表现好,没少得到接兵少尉的表扬。

黄山在招呼大家时,已迅速由“同学们”改口为“同志们”。

新兵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新兵的滋味当过兵的都知道。无论我们在学习上怎么样,训练场上完全是另一番情景。当我们还在为踢正步走方队左右为难没有个样时,黄山那小子,倒天生是块当兵的料,不仅手摆得好看,而且正步踢得头头是道。新训的班长不时让他给大家当教练,还给他取得名叫“框架兵”。就是排在整个队伍外边的兵,无论中间的踢得怎么样,但有了“框架兵”远远的看上去也整齐。我有幸和黄山分在一个班,客气地对他说:“以后多照顾。”黄山毫不客气地说:“都是同学,那当然要照顾。”因此,每当我的步伐走得不好,手摆得不齐,新兵班长都要让黄山给我单练。黄山很得意,在没人时,他对我说:“你学习比我好,人缘也比我好,但有什么用?”我心里不高兴,但也不能表露出来。因为黄山在新兵连班长和排长眼里有了一席之地,我怕他打小报告,所以只有忍着。

不但我这样忍,我们那个班也是这样忍。过去有句古话,叫“人摞活,树摞死”,我不太相信。但到了军营,我觉得在黄山身上,好像得到了印证。在人民军队,他就像自己念的诗歌一样:

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

我像一条见到了水的鱼

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

他念诗时,我们都在训练之余稍事休息。新兵班长带头叫好,于是马上掌声一片。新兵班长指着我说:“听说你文学功底不错,你讲一下,这首诗好在哪里?”

我顿了一下。新兵班长让我讲好处,那就是已经给予肯定了,我明白我要讲的,只属于点评式的赏析。于是我站起来立正敬礼,说:“报告班长,这诗好在表现部队是个大学校,能让我们学到很多东西,又像一条在水里游的鱼一样,过得非常幸福。”

班长点点头。

这时,一个新兵问:“这诗也有不对的地方,如果把部队比成熔炉,自己又是一条鱼,熔炉里的鱼还能活吗?这个比喻不搭。”

新兵说完,大家轰的一声笑了。新兵班长也不知这样表达对不对,脸红了。他问我:“还是你说。”

我看了看黄山,黄山求援的眼光看着我,眼里写满了期待。我说:“诗的意境不错,句子也很好,单个句子没有错误……”说到此时,黄山的脸上已绽放笑意。我本来可以就此打住,但看到黄山再把目光转向那位新兵时,眼里布满了阴冷,我便又加了个尾巴:“但话说回来,熔炉与鱼放在一起,鱼只有烤焦了,也是个问题……”

大家听后再次爆发一阵笑声。新兵班长觉得很无趣,黄山的脸也变成猪肝色,大家不知该怎样收场,只听班长一声:“集合,接着训练……”

这一训,就再也没有休息,站军姿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大家对我和提问的新兵李鹏有意见,晚上班长不在时,便议论纷纷。黄山更是对我说:“还同学呢,你!”

我说:“就玩笑而已,不必在乎吧?”

黄山哼了一声,拿着脸盆,给新兵班长洗衣服去了。

那时,在这一点上,我们班谁也赶不上黄山。每天早晨,他把班长的洗脸水打好,给班长挤上牙膏,然后恭恭敬敬地递上毛巾。到吃饭时,班长如果还没动筷,他便建议大家不能动;等班长开餐了,又主动给班长添饭夹菜;饭后又帮班长洗盘子……

这也就罢了,可气的是,我们一大早就都起来打扫卫生。明明都打扫干净了,可黄山非得拿着个大扫把,把靠近连部领导住的门口再扫一遍。过去,有的新兵表现积极,不到五点就起来扫,扫得新兵连长不高兴,就训:“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以后这里由连部通讯员扫,你们只管各自的卫生区。”

于是,大家不敢扫了。可通讯员忙得像个什么似的,新兵信多,光信就发不完和送不完。黄山便主动承担这一角色,对通讯员说:“你是连首长,这些小事我们来做。”通讯员比我们早一年兵,听了这话觉得很受用,就在连队领导面前表扬黄山。而黄山,每次等新兵连长、指导员快都要起床的时候,才装作慢慢扫到了连部,领导出来撒个尿,刚好就看到了他一个人,对黄山的印象也就更深刻了。

这一切,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心里也想这样做,怕人说闲话,便又都不这样做;可别人做了,又看不惯他这样做。大家心里都明白,但谁也不说。我当时便想,这个黄山同学,将来不是一般人。

新兵班长是甘肃兵,文化不高,却对这些很受用。他开班会时经常表扬:“这个黄山眼里有活,好好干,以后肯定有出息。”

“我呸!我呸呸呸!”

当然,我们只能在心里呸,嘴上可不敢呸出来。

果然,不久,新兵连开训练阶段分析总结会、伙食标准情况咨询会、思想工作座谈会、联欢会……不管这会那会,一般都是黄山作为新兵代表发言。他的发言,一般又都能得到上级甚至上级的上级的表扬和肯定。

因此,新兵没出连,黄山就成了名人。

最有名的事,是黄山令人吃惊的举动。新兵时,我们最怕检查内务。因为被子总是叠不好。

黄山问新兵班长:“能不能用水?”

班长回答说:“打湿了你怎么睡?”

黄山说:“班长,睡觉是小事,影响班里的名誉是大事。”

于是,黄山先用水把好端端的被子打湿,干被子一过水,叠出来便很有型。黄山因此拿了内务第一名。可问题来了,那时我们在新疆,虽然屋子里有火墙烧着,但盖湿被子冻死了。我们都觉得黄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冻得受不了便用大衣盖着。第二天他便咳嗽。第三夜里,他干脆钻到我被子里了。我推了他一把。他不动。再推,他附在我耳朵边说:“都是同学嘛,应该互帮互助。我以后混好了,会罩着你的。”我还是推,他已打起呼噜了。我心软,便让他挤着睡了,反正大通铺嘛,大家训练累了,睡得死沉,也不觉得挤。

冻了几夜后,黄山觉得这个办法不好。他对我说:“必须想新的点子。”

于是,黄山想来想去,又有了一个新的发明。他找来两块木板,放在被子里面,叠出后一撑,有模有样又有型。虽然睡觉时不太方便,但板子呈现出的效果很好,外面一看,整整齐齐的,像烙铁熨烫过一样。

新兵班长看了,说这个方法好,号召我们学习。于是,我们便四处找板子,实在找不着,最后大家一人出十块钱,由新兵班长集体购买回来,每人两块小木板,放在被子里夹着,外面也看不出来。

这样一来,我们班的内务水平迅速得到了提高,很快在全连出了名。先是排里,最后发展到全连,大家纷纷仿效,让团长政委来检查时,大大地表扬了一番,内务水平一下子就上去了。

这还不算。我们班有名新兵,就是给黄山写诗提不同看法的那个,叫李鹏,是个罗圈腿。本来他是当不了兵的,但由于他家乡在发达地区,人们热衷于赚钱做生意,当兵的欲望不再强烈,但当地为了完成任务,最后便拿李鹏凑数了。李鹏其实特别热爱部队,多次报名参加征兵,均因罗圈腿刷了下来。这次好不容易来到部队,正在高兴时,却因为站军姿时,两腿总是并不拢,让新兵班长头痛。退回吧,劳民伤财,影响不好——接兵的排长也是在出发那天才看到李鹏的,当时大家都穿着大军裤,看不出来。等到了新兵连第一天站军姿练习时,便发现了这个毛病。因此,他一再对上级领导说,既来之则安之——于是李鹏便留下来了。

黄山的训练效果那么突出,新兵排长便将李鹏放在了我们的队伍。黄山问我:“你有何高见?秀才?”他一直称我为“秀才”,其实心里不屑一顾。我说不知道。黄山便去问老班长。一个老班长说:“听老兵们讲,过去那个年代,入伍体验要求不高,也有罗圈腿的,人家硬是治好了。”黄山眼睛一亮,递上一根烟——他其实是不抽烟的,但总把烟备着——问有何高见。老班长说:“得费点劲,睡觉时把双腿绑在一起,然后用几块砖头吊着压。”黄山说:“这个方法好。”但老班长说:“那是过去的年代了,现在讲究尊干爱兵,谁敢呀。”

黄山不怕。他回来用激将法问李鹏:“你想不想治好你的罗圈腿?怕不怕吃苦?”

李鹏正在为罗圈腿经常遭到大家嘲笑而苦恼呢,胸脯一拍:“不怕!”

黄山说:“敢立军令状?”

李鹏尽管也不喜欢黄山,但年轻人豪气一上,干劲便来了:“不怕!”

黄山说好。是夜睡觉时,待同志们都倒头便睡着后,黄山便将李鹏的腿紧紧绑在一起,用背包带捆得严严实实,然后让李鹏头朝里,把腿伸出通铺的床外几十公分,用两块红砖挂了起来。也就是说,李鹏睡觉时,腿上吊着两块红砖悬空着呢。

李鹏起初感到脚既酸又胀,吊了一晚上便不想干了。黄山说:“你不怕大家笑话你吗?革命战士就是要坚强。”接着,黄山便对他讲起黄继光堵枪眼、董存瑞炸雕堡、邱少去被火烧的革命故事。李鹏也许对这些革命故事并不上心,但心里却想早日把自己的罗圈腿腿治好。所以,他竟然坚持下来了。

我们先是一个、接着两个、三个,最后大家都发现了这个秘密。有人骂黄山恶心,也有人坚持不能让李鹏拉全班的后腿,影响成绩。无论大家怎样看,李鹏白天总是把裤管弄得紧紧的,我们也看不到效果。但新兵连快结束时,李鹏的罗圈腿,竟然让黄山真的给治好了!

这个消息,经新兵连一反映,全团都觉得是个新鲜事。有个报道员还想写报道,结果被团政委骂了一顿:“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更不是先进经验,写什么写!”

本来,新兵连一个指导员,还想拿此事当作政绩作文章,先让黄山写了发言材料,以为能上大会交流,没想政委这一骂,材料便泡汤了。要说这材料,黄山还找我加了工、润了色。我一边改,一边对黄山说:“也不知你是我们家乡人争了光,还是给父老乡亲丢了脸!”

黄山说:“你们要提高认识。军队这个熔炉,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不怕你做不到,就怕你想不到。”

听了这句话,我当时吸了一口冷气。我觉得从本来普普通通的黄山身上,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心里变得复杂起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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