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的坟茔

高原上的坟茔

陈老师是在那年的春末到高原上来的,因为是军嫂,我们都把她叫作嫂子。她来的那天挺着一个大肚子,这是我们这年第一次见到从山外来的女人,而且是我们副连长的老婆,所以当天我们还有些羞涩,见了她都想看,但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和她说话,就是副连长本人,因为大半年没有见面了,所以看上去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们便轰的一声笑了。吃饭时,大家都不吱声;夜里睡觉时,却都在议论副连长那夜要做什么事,大家在黑暗里吃吃地笑,直到副连长查铺时我们才关上嘴巴。中士说,我看她腆着个大肚子,估计这几天就会生下来。下士说,要是在高原上生下来就好了,我们可以做一回保姆呢。上士说,你们别做梦了,谁敢在这缺氧的地方生孩子,副连长肯定要请假到山下的团部去住一段时间。我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好像就是我们自己的老婆要生孩子似的。那些天,高原的哨所里便充满了热闹。几个胆子大一点的战士,开始总是有事没事地找陈老师搭讪。列兵说,嫂子,副连长想你呢。她脸红了说,他想我才怪呢。中士说,他是想你,每天晚上给我们讲你们的故事,我们是听着他讲的故事入睡的。嫂子说,你们别听他胡诌,他尽是瞎说。肯定是说我的坏话吧?列兵说,嫂子,他说你一个人在家,既要带学生上课,又要种他父母的地,累着呢,这难道还是假的不成?嫂子说,他一年四季不回去,我不干谁干呀,总不能让地荒了不是?嫂子一边说一边用爱怜的目光看我们,我们只感觉到她的目光盯得真舒服。下士说,嫂子,你是教数学的吧?她回答说,是呀,听你们副连长说你要考军校,有没有问题?下士的脸红了说,我只是想试试,不一定能考得上的。嫂子说,只要有信心,再加上努力,一定会成功的。我已经与你们副连长商量好了,我这段时间刚好可以辅导你。下士说,那怎么行,你快当妈妈了,要休息好才是。嫂子脸红了说,不碍事的。下士感动得不知怎么才好。我们在她周围坐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觉得这个女人真好。

嫂子来的第二天上午,就把我们全班的被子全拆下来洗了。上士的被子最脏,上面斑斑点点的,他死也不要嫂子洗,我们在一边暗暗地直笑。但是嫂子还是抢走拆下来洗了。那天说来也巧,一向不老实的天既没有风也没有雪,太阳直射了一天,我们的被子飘扬在无边无际的高原上,看上去有些壮观。那天晚上,我们睡在温暖的被窝里,每个人都有了心事,怎么也睡不着。中士说,咳,我以后要有这样的一个老婆就好了。列兵听了吃吃地偷笑。上士说,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遇上这样的好女人的,要不然,我们副连长会在三十多岁才结婚?下士说,班长,你说说,她要辅导我,我答应不呢?上士说,你难道不想上学?我们都希望我们班能在这个地方出一个大学生来。下士说,可是她却快生孩子了呀。上士不说话了,最后他说,一切听副连长的安排。中士说,真想不到,这个军嫂不寻常。列兵说,也许你以后也会遇到呢。中士说,我才没有那种福份。我们听后哈哈大笑,在被窝里聊天,直聊到深夜。第二天起床时晚了一点,副连长说,你们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开黑会了?说了些什么呀?大家都笑,不说话。但是每个人出去时,都用眼睛去瞅那条挂在门前晒衣绳上的红纱巾--那是嫂子挂在上面的。在没有草也没有绿色的高原上,那条红色的纱巾给我们许多的联想。

从那天起,嫂子就开始为下士补课。我们班出去巡逻的时候,副连长就让下士在营区里呆着学习。我们一般半个月才能回来,所以这些日子嫂子只有等待。中士说,这和没有来时不是一样的么?在路上,我问副连长嫂子什么时候回去,副连长说,她过二个月就要回去,到那时她们学校就要开学了。中士说,那多遗憾,我们连一个女的也见不上。副连长说,你小子脑里尽想些什么呀?中士说,我只是想,有这样一个人,我们这里的生活才叫生活呢,否则就是阴阳失调。我们听了便在高原上大笑,无边的天地里留下了我们各自真实的青春容颜。我也感到特别奇怪,自从嫂子来了之后,我发现大家变得爱讲卫生了,列兵的胡子刚长出来,他就刮了;中士下了岗,就穿着那双从山下带上来的皮鞋,还把它擦得亮亮的。那双鞋,曾差点让副连长给扔掉了,因为我们是不允许穿皮鞋的。但是这次,副连长看了心里也只是笑,什么也不说。整个营区里像是过年一样,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其实说是营区,也就不过我们两个班,外加一个副连长而已--他已在那儿守了八年了。八年的抗战,才好不容易有一个女人爱上了他,可是结婚后,他却不能陪着她。副连长说,你们别以为我心狠,其实我也不好受,我们结婚后,只在一起呆了不到两个星期。每天她下了课,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家里,她说有时想我想得哭呢。副连长说完后我们都不说话了,我们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在不应属于我们这些穿军装的人中间飘荡着。

巡逻回来后,嫂子看上去比以前更胖了。下士说,我每天看到她给我补课时总是心里不好受,她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却不能和副连长在一起,我看了心里格外不是滋味。下士又告诉我们说,嫂子快生了。我们都为她感到高兴。我想,嫂子肯定是要到山下去生的,因为山上缺氧,别说小孩,就是大人也受不了。列兵说,咳,嫂子要是到山下去生孩子,我们就看不上了,真是!中士说,是孩子重要,还是你重要?中士就不说话了。想到嫂子就要到山下去,不知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睡不着。每天夜里讲的都是她,像开会似的说过没完。

一个月后,是嫂子要下山的日子,我们都不想出去巡逻,都想送送她。但是到了她要走的那天,她又说自己不走了。因为下士快到了考试时间,她还没有辅导完呢。嫂子说,再过一个星期我就走,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副连长说,可是你快生了。嫂子说,不碍事的,说不定我们的孩子福大命大,在高原的禁区里创造一个生命的奇迹呢。副连长说不过她,只好让她在继续在营区里呆着。但是他私下里说,算日子,她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们那时什么都不懂,又想让她在山上多呆几天,就都说不会有事。副连长也不好再说什么。但是事情却偏偏出在那几天里,就在嫂子为下士补课的一个下午,她忽然觉得肚子奇痛,而且一痛起来便直不起腰,下士慌忙出去喊人。等我们七手八脚把嫂子扶到副连长的床上时,她已经快生了。副连长马上让我去喊卫生员,但是卫生员到来后,他也束手无策,因为山上的卫生员从来没有接触和学过接生--他才不过十八岁呢。大家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的,拿不定主意。最后副连长让大家出去,说他自己来。我们都听话地在门外站着,每个人都不说话,下士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风一阵又一阵地从高原上扫过,可是我们都没有觉得寒冷,我们只想听到孩子的一声啼哭,听到生命来到这个世间时的一声鸣叫。但是过了半个多小时,我们还是什么也没有听到,结果只看到副连长泪流满面地从房子里走了出来。从他那灰暗的脸上,我们已经明白了一切。哭声,开始在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的高原上飘散开来……

因为高原缺氧,那个可爱的生命,还没来得急一声呼唤,没有叫上一声爸爸妈妈,就像流星划过一样,匆匆地告别了人间。我们挖了一个很深的坑,把那个来到世间看了一眼的小生命埋在那里,生怕风会把她吹跑了。每个人哭了又哭,只有嫂子强忍着泪不哭。但是每天见到她时,我们发现她的眼总是红红的。那些天,我们饭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心里沉甸甸的,像是有块巨石压在心上。下士哭着说,全怪我,全怪我……但是嫂子说,这不能怪你呀,我是自己愿意在这儿多留几天的,我也舍不得你们。下士哭着说,我再也不考军校了。嫂子说,那我当初辅导你还有什么意义呢?那你们守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呢?下士不说话了。我们听了后每个人的眼泪却都流了出来。副连长脸上阴沉沉的,好几天不说话。

在我们又一次出去巡逻回来后,我们再也没见到嫂子。她已经走了。留守的列兵告诉我们说,嫂子怕我们伤心,所以她选择我们不在的时候悄悄的离开了,连副连长也不知道。我们听后呆在高原的风中,谁也不说话,我侧过身去看副连长,发现眼泪从他脸上悄悄地滑落了下来。我们也偷偷地回过头去擦。才转过身,我发现嫂子的那条红纱巾还挂在绳子上,风一吹,它就随风飘舞,看上去像一团火在跳跃……再远处,就是那一座军人后代的新坟,孤单单的伫立在那儿,像是诉说一个久远的凄惋的故事。就是这个故事,让我们这些曾在高原上守过的人,要记住一生一世……

那年的八月,下士终于考上军校走了。走的那天早晨,他一个人一大早就来到那座坟前,对着那个小小的不语的生命,深深地跪了下去……三年后,他军校毕业时,又坚决请求回到那块土地上了,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寂寞的生命,要和他说话呢……(1996年写于格尔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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