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系列二:机关没有机关(2)
本文发表于《西南军事文学》
处里原来的分工是这样的:在处长的领导下,黄干事管理论学习,兼党委秘书,当然也和水干事一起分管政治教育;吴干事管新闻和出版,陈干事管文化。至于俱乐部那边,由一个主任负责,平时不到处这边来。肖干事来了后,处长说,政治思想教育这一块单薄了些,材料也多,你就和水干事一起,搞教育吧。肖干事说啊。处长说,这可是中心工作。肖干事又说啊。处长说,宣传处的工作杂,想搞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肖干事又说啊。处长最后说,搞宣传工作,既要有原则,在大是大非前不能马虎,但也不能失去灵活,办事不能太呆板,做事不可太草率。
肖干事这次没说啊,心里反倒紧张起来了:是不是那天材料的事,让处长知道了?不过处长脸上无风无雨,看不出什么来。肖干事便出来了。水干事说,政治教育和理论学习说是中心工作,可一年累到头,谁知道我们在忙中心工作呢?
水干事还说,在一些人的眼里,总是以为搞宣传工作就是吹牛,就是上报纸和电视,就是好人好事,就是写表扬稿,到报社拉关系,既拿工资又得稿费。可这只是吴干事一个人的工作。每年在中央各大报纸要上的新闻稿是铁定的,虽说文件规定新闻不许评比,可大单位到年终总还是要排一下座次,压力很大。而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宣传工作的中心是理论学习和政治教育两项,更不知道这两块工作是最不好搞的,所以压力也不小。部里规定每年被总部转发的材料多少多少篇,也不是那样好完成的。
水干事这一说,肖干事心里也就有了压力。把这种想法对黄干事讲了。黄干事说,要不大家怎么叫我们'性感’干部呢?肖干事说,什么是'新干’干部,是不是新上来的干部,像我这样的?他一说黄干事就笑了,不是不是。是说我们机关干部,总是在写总结和材料时,少不了'针对性、指导性、原则性、政策性……’,也少不了'责任感、使命感、紧迫感、时代感……’等等吧,所以就成了'性感’干部了。
这一说把肖干事逗乐了,还真像。陈干事插话说,你们搞材料的,总是太空,喜欢用一些动词,比如'抓’呀,'谋’呀之类,什么抓根本、抓重点、抓队伍、抓活动,什么谋方法、谋发展、谋人才……全是万金油,太空了。黄干事说,这你就不懂了,机关抓基层,就是要大而空,大则显出站得远,空则显出理论高,什么都太实了,那不成了包办了?再说太实了,是不是太偏颇?只顾一点容易失去其余。吴干事说,基层还是喜欢实的,什么'重实际、鼓实劲、办实事、求实效’呀,其实一句也不实。黄干事说,隔行如隔山,你以为你们在报纸上的水份不多呀?一捏估计一张报纸只剩下几个标题。吴干事说,你以为发表你们文章的杂志有用呀?还不是为文而文,除了几个排比句中看中听,也就那么回事。谁也不看,看了也是为自己写八股文章时抄着方便。
两个人热烈地讨论起对方工作的重要性与缺点来。肖干事夹在中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于是看以往的材料,越看越发现他们说的挺有道理。这不看倒也罢了,一看心虚起来了。材料说来说去的,大都是那些事情,除了数字屡有创新,有的连语言都没变。以至于后来写材料时,他总有点缩手缩脚的。每列好一个题纲,总是怕陈干事笑话。好在陈干事只是开开玩笑,并不较真。肖干事便想,以后写材料了,也创新一下。
刚好这天要给部里的领导写一个双拥的讲话,肖干事于是便洋洋洒洒地写了上千言,光是带“军民一条心,共铸钢铁城”、“双拥就像向阳花,军民如水是一家”之类的抒情句就占了四分之一。每节的开头便是“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读起来还朗朗上口,诗味十足。肖干事想,这下拿到地方一念,地方的人肯定认为部队领导就是有水平。写好后,黄干事不在,水干事却过来了,他说,写好了没有?处长让我先看一下。肖干事也不知处长是否真的让水干事先看,但觉得他这句话有些不舒服,不过想到自己虽然兵龄比人家长,可人家是先来的,就算老同志,心想也就算了。水干事很快扫了一遍,张着嘴笑了一下,很快又抿住了嘴说,你送给处长吧。
肖干事不知就里,便拿到处长哪里去了。处长一看开头的那几句笑容便消失了。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小肖呀,你看你写的,“在这明媚的九月,秋高气爽的季节里,我们共同举行这场别开生面的军地联谊会,让人感到万分的激动”,这怎么行呢?一是句子长,二是抒情的字眼太多。
处长说着拿起笔来,把这句改成了“今天,我们在这里举行军地联谊会”,然后又往下看,又改了一句,删了几行,肖干事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了,觉得哪个地方有些憋气,可又说不上来,心里开始七上八下的看着处长的笔尖乱跳。最后,处长不改了,他说,你按我改的这个路子,重写一次吧,机关公文有机关公文的格式,不能像写散文或诗歌那样。
肖干事的脸红了。处长又说,小肖呀,写这类文章不能太小家子气,一个大机关,写东西要高屋建瓴,抓住根本,光有抒情,没有理论的高度是不行的。我让水干事先看一下,他看了没有啊?
肖干事说看了,不过话说出来,声音却小得可怜。
处长的眼皮眨了一下,一眼看不出来。他说,你去吧,以后写材料得用点心。
肖干事满怀失落地出来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水干事也在,他说,处长看了吧,他一定会说你写得好,写得有文采。水干事一边说一边大笑。
肖干事突然明白了怎么回事,真想把讲话稿摔在水干事的头上。但很快,他又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呢?!
水干事笑了好几十秒钟,然后耸了耸鼻子,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肖干事坐在桌前,一下子觉得空空落落的。好在他头脑转得还算快,很快改完,再送给处长,处长说,这次还行。改了几个字便通过了。
末了处长还说,机关行文是几十年不变的,其实我也喜欢你刚才写的那样,只是这种方式谁又能改变呢?我们还是按部就班吧,工作的稳妥是第一位的。
接着处长又讲到了基层某些部队为了确保安全,怕出事而不按训练大纲施训的事,叹息了好几声。
肖干事也不知处长是安慰他,还是在共同交流。当时来机关的那一丝丝兴奋,渐渐被日常的琐事替代了。
有一天闲时,与黄干事交流体会。黄干事说,机关工作就是这样的,慢慢熬吧。一年到头忙,到年终时,要你总结,你却又说不上忙了些什么。
黄干事一边说一边要梳理自己的头发,他才不过35岁,头中间的那一块却见白底了。看着头发一根根地从黄干事头上下落,好像有一根根钢针扎在他的心上。
吴干事这天又发了一条新闻稿,拿着报纸跑到每个办公室转了一圈,让大家看。黄干事说,一个小豆腐块,看把你高兴的。吴干事说,啊,小豆腐块是那么好长上的?你要知道这可是大报啊。大报年终算分可和小报不一样。在没有新闻经费的宣传处,上一篇稿子可比登天还难。陈干事深表同情地说,那是,那是,是不容易。吴干事找到了知音,话也多了,转过身对着陈干事说,还是你理解,上次你们搞文化活动,为了能上报纸,我可是天天往那儿跑。黄干事说,跑又怎么样,新闻就是跑出来的。吴干事说,黄干事,你可不知道我们的难处呀,这次可是找私人关系发的,欠了人家一个人情,下次我请人家的客要不找你报帐?黄干事说,我们写材料一熬几个晚上,找谁报帐?找自己老婆报帐。吴干事结婚不久,无可奈何地说,你还可以找老婆报,可我找谁呢?我老婆管得太紧了。每个月除了一百五十块钱的烟钱,其它的一个子儿都不剩。这次我请人家吃饭,烟钱又没有了。黄干事说,那些人全是你们自己宠起来的,上条新闻还得吃饭,有啥意思呀?还不是编好人好事的一张报纸!吴干事说,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这张报纸怎么是好人好事的报纸呢?他们的编辑现在要的都是研究生毕业呢!陈干事听得不耐烦,说,不就是上一篇稿子么?话说了一大堆,我还要写个总结呢。
吴干事听后一怔,只好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那股热情一下子降了温。他又打电话给肖干事,你过来一下。肖干事当时在场听,没插一句话。过来后吴干事说,你看这篇稿子怎么样?一篇小文章,从部长到下面每个参谋干事,凡是参与这项活动的,名字都提到了,他们应该很满意吧。肖干事看也没看,就说那是那是。吴干事说,如今的新闻,难搞呀。他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肖干事又准备说那是,可是觉得这样说不太妥,便不说了。吴干事说,你们那个老乡他们单位才好呢,一年几十万的新闻经费。肖干事说,那我还不知道。吴干事说,你看你这脑筋,要多观察,多了解和多分析兄弟单位的事情,不能当睁眼瞎。肖干事说,那是那是……不过心里有了不舒服的意思,心想你搞新闻关我狗屁事!不过觉得这样对革命战友不友好,心里又愧疚了一下,便说,新闻干事就是辛苦,我们搞教育,写材料,还不是闭门造车,无论这辆车造得如何,只要架子稳当,有点新颜色,看上去光光溜溜就行了!吴干事说,还是你理解我呀!
这时水干事却来了一句:真会拍马屁!
水干事说完把正在看的报纸一甩,出了门。
肖干事的脸立时就红了。吴干事说,他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的,以为自己是个人才,也不过就那回事。写材料还不是东抄一段,西扯一句。现在网络技术发达,每天夜里一上网,下载别人的东西拿来,以为我们不知道呢!
肖干事再不接话,找了个理由回自己办公室。
这天夜里,他想起还有一个简报没有校对,明天领导要看,于是到办公室里去校对。推开门时,传来一片惊惶失措的声音,仔细一看,原来水干事正在关自己的抽屉,由于他进来得太突然,抽屉还没有完全关上。水干事连忙说,我找一个材料看看,看是不是在你这里。肖干事也没在意,啊了一声。水干事连忙走了,肖干事打开抽屉一看,里面翻得乱七八糟的,就连自己的日记本也翻开了,心里有些不舒服。幸亏日记本是新买的,里面没写什么东西,否则……他顿时有了“隔墙有耳”的感觉。
过了老半天,水干事又进来了,他说,改好了吧。肖干事说,改好了,也就几个字的事。水干事语重心长地说,别小看几个字啊,说不准领导就改变了对你的印象,把你的一生就送了。他接着讲某位领导在某个高级会议上发言时,说错了一句话而受了处分时,再次以老同志的样子说,在机关,你就得处处讲政治啊,不可说的,千万要闭嘴;不能讲的,看到了也别讲。我看你还算老实才对你这样说,要是别人,我说都不说。肖干事没好气地说,谢谢。水干事说,谢什么,都是革命同志,谁都有个失误的时候。说着他的手搭上了肖干事的肩,以不经意的口气问,哥们说说真话,你进我们单位是谁的关系啊?
肖干事心中一凛,突然想起了小龚对他的告诫。
小龚曾对他说,到了一个地方,不要说你有关系,有关系也不要说你有关系,让人去猜,越是猜不到, 别人越是怕你,越是顾忌你,越是说了你有关系,除了大关系还行,小关系人家根本看不起。小肖说,还这样呀?小龚说,那肯定,官场呗,就这样。看到小龚一口一个“官场”,小肖当时就想笑。
不过现在不能笑了。现在果然有人问到自己的关系了,于是他说,我没有关系。
水干事不相信地说,不可能吧,没有关系能调到这样的大机关来?
肖干事说,没关系就是没关系。
水干事说,得了,你保密,保密好保密好。不过你总得说说你是谁的人吧?要不我们可别站错了队!
肖干事唬起脸说,我不是谁的人,我是我自己的人!
水干事也闻到了一丝火药味,妥协说,得了得了,不过随便问问嘛,不值得大惊小怪。
说完,他转身,把门摔得咣当一声响,出门去了。
肖干事骂了声,他妈的!
没想水干事又把头探进来问,你说谁他妈的?
肖干事说,我说什么与你有什么关系?
水干事说,不要在背后骂革命同志。
肖干事说,我又没骂你,你管什么!
水干事说,我哪敢管你,你们都是有关系的,我没关系,委屈自己,点头哈腰做人还不行!
肖干事说,我有没有关系,关你什么事?
水干事说,算了,关系不关系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实力。有实力才有作为,有作为才有地位,不是靠其它什么的。
肖干事说,你要说这些你对你自己说去,关我什么事。
说着他站起来,把门一拉,自己走了。一路往宿舍里走,一路心里不舒服,心想自己没招谁没惹谁,讨了个没趣!真是!
回到宿舍里时,想开门,却半天没开开。原来里面反锁了,他想,可能是同屋的衣干事对象来了,转身跑到花园里发了半天呆。夜风很凉,月色如水,花园里很静,可突然传出了一阵不正常的声音,扭头一看,隐隐约约地看见一对人正抱着扭来扭去,他吓了一跳,连忙逃开了,跑到礼堂外的台阶上坐了半天。估计衣干事也该开门了,便慢慢吞吞地走了回来。回到屋时,门开着,果然衣干事在家,他不好意思地说,我女朋友来了,对不起啊。
肖干事说没关系。衣干事说,我们什么时候改革啊,几个人一间屋,连点隐私都没有,不人道!
肖干事想,是不是自己碍别人的事了?连说对不对,开头的确不知道来人了等等。衣干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等你谈恋爱时,就知道我们多么可怜!有时刚培养的气氛,叫人一敲门,马上就没有了。难进入情况啊!
衣干事说完后倒头就睡,一睡就发出声音。
肖干事躺在床上,心想自己是不是过火了,来了时间不长,与人差点吵起来,也不是一件好事啊。以后还要在这里工作呢!还要一起共事呢,是不是自己大冲动了?这样一想,加上衣干事一夜里鼾声大作,像人在吹唢呐似的,他怎么也睡不着。
好在第二天大家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水干事还亲切地与他打了个招呼,他的心也就一下子释然了。
肖干事的机关工作也就这样一天天地步入了正轨。的确像黄干事说的那样,宣传处的工作一干就没个完,闲的时候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