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穗姑姑
我们村子是鄂东北的一个小村庄,有碧绿的山丘清澈的河流,有悠闲吃草的水牛,还有满山点缀成白花的山羊,脖子上挂着铜铃铛的黄牛,不紧不慢地嚼着青草,一串串铃声清脆悠远。穿着各色花衣的姑娘,把辫子编成麻花,走在村前青石板路上,袅袅娜娜,顾盼生姿,我的姑姑穗穗是她们中最出色的一个。
村里人都说我姑姑穗穗是白狐转世,是个走路轻盈得不沾半点尘土的姑娘。她喜欢穿白裙子,一块白色的农家土布,被穗穗姑姑一裁一缝就成了一件漂亮的裙子,她还别出心裁在裙子摆上用丝线绣一朵小小的兰花,穿上它,使得穗穗姑姑跟其他村姑比,更多几分清新脱俗。走起路来,小腰一点一点,乌黑的头发顺直地滑过肩头,像布帘子,随着走路的节奏颤颤悠悠。穗穗姑姑眼睛细长,那里面装满了一汪绿色的泉,水淋淋的。
每个见到穗穗姑姑的人都会扭过头来多看一眼,直到她已走出好远,才回过神来继续赶路。
追穗穗姑姑的小伙子排成了长队,一直可以排到村前小河对岸去,一个个扭着屁股把烟抽得吧嗒吧嗒响的媒婆,把我们家门前的青石板都踩断了好几根,这个板凳还没坐热,那个又来了,我家屋里吵吵得像菜市场。我知道最得意的是我奶奶,把我最眼馋的红糖挖了一坨又一坨,全都喝进那些身子扭得水蛇样的媒婆嘴里去了。我舍不得那一罐罐红糖,我还知道穗穗姑姑也不喜欢她们,于是见到她们,我拿起笤帚就赶,赶得我家院子里鸡飞狗跳,人仰凳翻。穗穗姑姑站在旁边笑得花枝乱颤,奶奶就不饶我,抽出鸡毛掸子就追了过来,穗穗姑姑抓起我的手,我们跑进屋里关起房门,任奶奶怎么咆哮也不理睬。姑姑还在笑,边笑边给我竖大拇指,我就更得意了。
穗穗姑姑不喜欢媒婆说的那套,她最不喜欢那些拿着手帕子抽着旱烟子留着小辫子的媒婆。可我奶奶喜欢,她特别上心村长的儿子村支书的公子,一有人说,奶奶就笑得眼睛没缝,非要穗穗姑姑去相亲。穗穗姑姑为这事和奶奶闹了几次别扭。奶奶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穗儿,八斗的升装八斗的米,龙配龙凤配凤,你是个农村姑娘伢,这个你要晓得的”。穗穗姑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哼,我就要八斗的升装九斗的米”。
我很喜欢穗穗姑姑说这话时的果敢,我像块糯米糖,常常很骄傲的黏在姑姑身后。
“妞,跟姑姑散步去”。黄昏时分,天边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彩色的云朵变着不同的形状。一身白裙的穗穗姑姑牵着我的手,我穿着姑姑给我做的花裙子,我们沿着我家屋前的小路,朝村外走去。我们经常去村边小树林里散步,七岁的我,那时是姑姑最疼爱的小尾巴。
傍晚的风有丝丝的甜味,撩起穗穗姑姑的白裙子,我贴着她的身子,闻到了清幽的香味,我仰起头,看着穗穗姑姑,“姑姑,好香呀!”姑姑不说话,低头望着我,轻轻拍拍我的小脸蛋,浅浅的酒窝里盛满了笑。我学着穗穗姑姑的样子,也把小腰杆挺得直直小胸脯挺得高高的。
月亮升起来了,是一轮满月,把我们走过的路照得白白的,空气里像撒了一把香水,我使劲皱着鼻子嗅着。如水月光照在穗穗姑姑身上,姑姑是她给我讲的故事中月亮里的仙女。
树林里有一溜的香樟树,月光里流动着树叶子的清香。在一棵大樟树下,总会有一个人等着穗穗姑姑。那是个长得很白的叔叔,戴着黑镜框的眼镜,是从镇子上骑自行车过来的,他会把自行车放进树的阴影下,然后静静地等着。看到穗穗姑姑走近了,他从靠着的树干上抬起了身子,眼镜片在月光下闪着光,这时我看到穗穗姑姑眼睛里也装满了月光,一闪一闪的。
这个很白的叔叔我当然是知道的,他是我们镇上粮站管粮食的,管粮食的人在我们镇上可是最神气的。姑姑让我叫他马叔叔,我很乖的叫了声,马叔叔就过来牵我的手,从荷包袋里搜出几块饼干还有玻璃纸包的糖塞在我的手上。我悄悄扭头一看,看到马叔叔也捉住了穗穗姑姑的手,我羞红了脸甩开马叔叔,一个人跑到前面草地里捉亮花虫(萤火虫)。
夜色很迷人,有夹杂着青草气息和樟树叶香味的风吹过,也有夜虫在低吟。空旷的草地上,很多亮花虫闪着光,忽上忽下地飞,我追着它们,一只只抓着装进小玻璃瓶里,我捉到一只就大声喊一句姑姑,姑姑就会很高兴地应一声,知道姑姑还在那,我就很放心继续追着亮花虫跑。等到瓶子已经像个闪亮的小灯笼了,我便跑到穗穗姑姑那拿给她看,穗穗姑姑和马叔叔正坐在草地里说着话,月光都跑进他们眼里了,姑姑看我跑了过来,就让我靠在她怀里,她靠在了马叔叔怀里。他们轻声说着话,而我,却在姑姑散着花香的怀里睡着了。
穗穗姑姑和马叔叔的事情,后来奶奶知道了,再后来,村子里很多人都知道了。那天,村里有个叫秀英的婶子叫住了我,塞给我一块很白的发糕,弯着腰细声问我:“妞,问你句话。”我望着那块散发着热气的发糕,使劲咽了口水,点了点头。
“什么叫谈恋爱呀?”,我咬了口发糕,嚼都没嚼吞了下去。
“就是……就是……”秀英婶子望了四周一眼:“就是他们亲嘴没有?”
我不知道什么叫谈恋爱,但我知道亲嘴肯定不是好话,我跳起脚就大声骂起来“你才亲嘴了,你全家亲嘴了”,骂完,把那块发糕往地上一甩,还用脚狠狠踩踩,跑开了。
穗穗姑姑呢,她和马叔叔牵着手走在青石板路上,不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然后相视一笑,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有那么多高兴事。她还坐在马叔叔的自行车后座,很亲密地搂着他的腰,一双雪白的脚晃来晃去。有白发的老太从屋里探出头来,指指点点,也有梳着麻花的姑娘,眼睛追随着他们的身影,好远好远。
晚上散步的时候,穗穗姑姑还是会带上我,我很喜欢他们俩牵着我的手在月光下散步。可是那天,我被母亲用笤帚莫名其妙地打了一顿,母亲不准我再跟着穗穗姑姑去树林里散步。我揉揉打痛的屁股,哭得好伤心,我哭着告诉了姑姑,姑姑帮我轻轻揉揉,那天,她的脸色很不好看。
后来,奶奶和穗穗姑姑关在屋里吵了一架,姑姑就很少晚上出门,连白天和马叔叔一起出去也少了,她大部分时间不是待在医务室里,就是陪着奶奶在家做衣服纳鞋底。
穗穗姑姑是大队赤脚医生,给人打针的时候手轻柔得像根羽毛。姑姑到县城医院去学习过几年,拿回了好多张奖状。找姑姑看病的人每天都排很长的队,连附近村庄的人都来找她看病打针。我放学回家就跑到姑姑的医务室,看她给人打针换药,那时我就特别羡慕姑姑,我的愿望就是长大了也当医生,像穗穗姑姑那样的医生。
我的姑姑穗穗,如一朵含苞绽放的花,清新可人,美丽撩人。我也希望她的爱情如花儿般馨香、缠绵。
可是事情却不往人的美好愿望发展,姑姑的爱情之花刚刚绽放,却遭来了霜打。
那天的月光淡淡,星星疏疏,姑姑的心情不是特别好,她牵着我的手显得很无力,我从没看见姑姑那样伤感。马叔叔坐在香樟树下的草地上,自行车倒在一边,头发被他揪得乱蓬蓬的。姑姑也静静地坐在他身边。
好久,马叔叔开口了。“穗穗,跟我走吧,我会说服我妈,你的户口,我……我想办法”。
穗穗姑姑的眼里晶莹点点,悠悠叹息:“一个农村人想要个城里户口,谈何容易。我也不求城里户口,你真爱我吗?”马叔叔点头,“如果你真爱我,你能为我留下吗?”马叔叔一言不发。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坐在姑姑旁边的我,也很忧郁。月亮爬上了树梢,马叔叔骑着自行车走远了,姑姑还坐在草地里,看着移动的月影发呆。
由于马叔叔父母施加压力,他最终没有下定决心留下来,一张户口纸成了阻拦他们的鸿沟。他母亲用最快的速度给他找了个城里姑娘,限他一月内回去结婚,他妥协了。告别那天,马叔叔来我家,一个大男人哭得眼泪哗啦,我家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说着马叔叔的不是,骂他是陈世美,奶奶更是把马叔叔买来的礼物丢出房门,拿把扫帚佯装赶鸡“咯咯”着。穗穗姑姑那天没有见马叔叔,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她把马叔叔送的手帕围巾之类的东西包起来,叫我交给他,而她自己躺在床上,用被子捂着头睡了三天三夜。
三天后,穗穗姑姑起床,把自己打扮好,依旧垂直的长发,依旧雪白的裙子,尽管面容有些憔悴,却掩饰不了她丽质的容颜。姑姑话语少了许多,我也很少看到她脸上浅浅的笑涡。很长一段时间,姑姑没有从那场恋爱中走出来。奶奶又托人给她介绍朋友,她就是不见,奶奶没法,只好作罢。姑姑除了去医务室就待在自己的闺房看书写字,也不再跟着奶奶挑花绣朵,纳鞋底了。她看了一摞又一摞的书,好像卯足了劲跟书过不去。我猜姑姑一定是在酝酿着什么。
过了两年,二十六岁被人称为老姑娘的穗穗姑姑报名参加了县里的医生考试,顺利的考入了县城医院,成了一名有城市户口的医生。可是穗穗姑姑后来找的姑父却没有城市户口,是我们村的一名村干部。姑姑在县医院上了两年班后,辞职自己开了家诊所,我去姑姑那玩的时候,见小诊所里看病拿药的人还真不少。即便是穿上白大褂,穗穗姑姑依然是那么清爽,眼睛里装满月光。
风中散发弄扁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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