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或许知道“宾至如归”,但你知道“归如宾至”吗?

上卷 第十六回 第五节:

原文

且说贾琏自回家参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之工,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dǎn)尘,不知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众丫鬟参拜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诸事,又谢凤姐的操持劳碌

凤姐道:“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的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抱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

端木持易见解

话说贾琏回到了家,但这个“家”已经不是我们现在认识的这个普通的“家”了。他首先要“参见”“众人”——长辈如贾母,贾赦、贾政,以及众太太、夫人;然后可能还有同辈的比如贾珍之流。总之,要一一“参见”。回到房中,凤姐采用的姿态是“接待”,同学们,这不是“宾至如归”,而是“归如宾至”,这个词是我发明的,但是不是很形象?好久没回家,回到家,家里人非常客套,自己觉得不是家人,而是客人的感觉,对不对?要是房内有外人,保持礼数倒还说的过去,总是要做做样子嘛。但此时,大家注意啊,“房内无人”,凤姐和贾琏还是一本正经的说话,就显得特别的假了。但这种假,在那个时候,却是真实的。这是那个时代最可悲的地方。这种“假”,无时不刻不在上演。就算是现在,虚以逶迤,不依然是风气很盛吗?

贾琏在凤姐眼里,此时不是丈夫,不是老公,不是爱人,而只是“国舅老爷”,自己呢?只是“小的”,贾琏是“大驾”,自己是奴才。而且把奴才的扮相演的真真切切,以讨好贾琏的欢心。贾琏竟然继续装模作样,“多承多承”。凤姐在女人中耍威风,是一等一的权威;但在家里,在贾琏面前,却一下子回到她的现实状态——奴才,这在等级社会里,是非常普遍的。人具有两面性,长着两张脸,一面是皇帝样,一面是奴才样。

比如平儿与众丫鬟,在贾琏这里是狗奴才,“参拜毕”了,一转身出去,比如云光之流,见到他们都怕,都得让三分。毕竟主子的狗,有时候比主子咬起人来还卖力,还狠毒,还不要命。

从贾琏回家这件事上,大家可以看出,皇帝的新装,为什么能够一直存在?还不是因为大家默认这种“假”的存在吗?还不是因为大家都不说真话吗?可恨的等级制度啊。总是让那些专制者梦寐以求,念念不忘,打死了他还要想办法让这个东西复活。现在,不是到处都在定级,考证吗?企业里也一样,少则十几个级别,多则二三十个级别,不是这样吗?

且不说这个了。

接着说凤姐,接下来为什么要向贾琏“正话反说”?自己说的话和实际做的,完全相反。这是为什么?而整段话只有这段是真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这又是为什么呢?

好狗是绝不会在主子面前逞能的,好狗一定是夹着尾巴做狗的,夹着尾巴做人那不是好狗。这就是为什么凤姐正话反说的第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就是那段真话,宁荣二府,其实是一府,就是国府。里面的斗争很激烈,“观潮派”,“算账派”,“吹风派”,“引火派”等等,各怀目的,各有手段,也各有后台。这就像西天取经路上的妖怪,背后都是各有大仙的。这在任何时候,都是如此。社会就是各个集团,各个派系构成的,正如山脉是由各个山头构成的一样。哪是你一家,一人就说了算的?

而凤姐虽然有娘家势力支持,荣国府内有姑妈王夫人支持,但这些都只是外围势力。核心的支持力量,只有一个,那就是贾琏。女人的权力来源,那个时代,主要是娘家(父亲、兄弟,也包括姐妹),丈夫,儿子。即便是现代,在一个没有消除等级的社会里,这一点儿一样适用。因为在等级社会里,权力不是建筑在能力之上,而是等级之上。正因为王熙凤等级低,没有权利根基,所以,他需要寻求支持。所以,他才会为了自己争取到贾琏的支持,降低姿态,保持谦虚谨慎。否则,她如果遭到贾琏的冷落,她的好日子,恐怕就得到头了。如果有一天,有小三加入,她的地位遭到威胁以后,她的强势反击,殊死搏斗。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天下的“奶奶”,都不是好缠的。愿天下的“老爷”们,擅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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