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故乡 :亚伯拉罕垂垂老矣,然而他要离开故乡
©文 / 沉思录
编 / 并无新事
我们对传统的依依不舍,大概等同于每个人对故乡的怀想。这是一种没有经过思辨的集体意识,植入到了每个人的思维前端。比如衣锦还乡、叶落归根,在物理意义上解释了人在苍老之后的身体方向,却没有解释人死去之后灵魂方向。因此,每个人都应该追问:人死之后,灵魂一定只能在故乡吗?
对于每个人而言,故乡到底是什么,我想故乡就是每个人的非理性集体偶像,在生命与知识都无望的时候,在故乡的图腾里寻找希望。
是的,故乡是一个显在的图腾,故乡让所有人集体向后看。过去不可留,未来不可知,在绝望之中,我们集体怀旧,书写乡愁。然而生命的真实性在于,过去已经腐烂,乡愁比皱纹更容易死去。在故乡的怀抱里,如果我仔细打量,我看见这里只剩下人与人之间的攀比。
仔细读过《圣经》的人们,要多多思考亚伯拉罕晚年的生活,一个在我们眼里的迟暮之人,一个在我们的习惯性的观念秩序里应该安静坐在家里等待死亡来临的人,上帝为什么要命令他离开故乡到别处去呢?
在我的认知范围内,这是完全超越人类经验的行为,是人的行为的不可能行为,正是这种不可能的行为,表明了人的生命最大的可能性——走向永恒。
有时候我看着我年迈的母亲,听她絮絮叨叨的话语,我就看见了我们的困境。母亲年事已高,凡事都听我的安排,惟有一件事她总是不愿意。她不愿意到远方去,不愿意到别处去。每当我建议她跟着我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他乡寄居,她就不大愿意。她的理由很简单,年纪大了,不想走得太远。事实上她的隐蔽的心理我是知道的,她真正的忧愁是担心自己有可能死在异乡,这种情况对于她而言是不可接受的。
有时候我很想和她讨论故乡,故乡到底有什么呢,一个人死了,还要困在故乡吗?我想我的母亲被她的习惯和她的经验困住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们都是这样,没有人从经验和习惯的窠臼里跳跃而出。
我对我自己说,我不能这样,我要在我的垂暮之年,到别处去,到我们的神指示给我们的陌生之地去,我要离开故乡,不仅要离开身体的故乡,不仅要离开地理的故乡,更要离开观念的故乡。对于一个有灵的活人而言,离开故乡是第一位的工作,只有当这个工作上路了,其他的一切才成为可能。
对人类故乡情结的理解会让我们奔向自由。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要做以撒的孩子,不要做以实玛利的孩子。以撒的孩子,是上帝的承诺,以实玛利的孩子,是人的情欲。以撒的孩子温柔谦卑,凡事交托给上帝。以实玛利的孩子血气方刚,想靠着自己的力量改变世界。以撒的孩子带来和平,以实玛利的孩子带来杀戮。
胡适先生的自由主义没有建立起与保守主义的联系,这使得胡适的自由主义只不过是一种工具理性。一种人生的中途风景。类似者还有蔡元培,他误读欧洲启蒙运动与文艺复兴,被法国式的革命民主所吸引,不能理解苏格兰哲学的深邃问题意识。两个人构成了中国式的“半吊子自由主义”。今天蔓延在社会之中的那些所谓的自由主义者,都是这种半吊子自由主义。某种意义上,这些年我最大的成就也是最大的撕裂行为,就是我与胡适的自由主义告别。理所当然,也与我的诸多自由主义的朋友们告别。
在这个意义上,蔡元培和胡适深度参与到“非基运动”中,就不是一个行为上的荒腔走板,而是观念意义上的无知。后来他们人生的遭际,和他们的观念秩序是对称的。他们晚年的人生之苦闷,生活之绝望,是他们的观念秩序的结果,是一次报应。
教会可以置疑,神职人员更可以置疑。一部基督教的历史,就是一部朝着圣经回归的改进史。所以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应该有勇气有能力怀疑所有的教会,怀疑所有的神职人员。当我们有能力批评我们的牧师,当我们能看见教皇的无耻,说明我们距离上帝话语又朝前走近了一步。
没有任何人任何组织有能力管理他人的灵魂,人的灵魂是上帝的管理范围,但上帝给人自由意志。无神论的本质,不是确认无神,而是把人当神。在这个意义上,自由主义、极quan主义、R家思想和佛教思想,一直以来都是坚定的盟友。
人类对时间的理解或许一直是错误的。人总以自己为奇点,思考时间的整体意义。这类似于瞎子摸象。应该从永恒的整体时间出发,思考一个人的时间意义。这样的方法,会推动个体的人在时间的整体坐标中给出自己的时间函数,将个人时间融入整体时间中。由此,个人时间和永恒时间同时获得普遍意义。
一个国家在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传统文化是不会丢弃的,因为传统文化已经内化为每个人的思维定势。真正的陷阱是以传统为名,抵制普适性的现代思想。
日本是一个好案例,其宪法由麦克阿瑟制定,充满西方人的价值谱系,在战略上日本脱亚入欧,走的是全盘西化的路子,但今天日本人的传统文化依然浓厚。所以有人聪明的指出,日本的国家制度和文明建构,并不是日本人的自我创建,而是一次“赐予”。
一个对传统文化保持批评立场的人,才是传统文化真正的守护者。由此我想起耶稣把水变成酒的故事。当我们的宴席缺少美酒的时候,耶稣让人们去打水,然后把这些水倒在陈旧而且空空荡荡的水缸里。我的意思是说,传统文化和传统观念类似于这些陈旧而且空空荡荡的水缸,或者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口陈旧而且空空荡荡的水缸。这是我们的基础,是我们的现实。如果没有这些现实基础,我们的更新无从谈起,我们人生的宴席永远缺少美酒。
所以,当我们讨论传统观念,我们不是要砸碎,而是要批评。不是要否定,而是要怀疑。不是要抛弃,而是要更新。不是要死亡,而是要重生。
中国传统哲学的天道命题,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思维方式。但基督信仰不是这样的,基督不在高处,而是在低处,在马槽里,在喧嚣的闹市,他与每个人有关。至于无中生有的命题,更是一个谬误,无怎么会产生有?这不符合科学的秩序。必须是有中生有,如果先验没有,理性也将一无所有。这才是知识的产生过程。
母亲是土壤,儿子是树。奥古斯丁、斯密、康德都拥有一位虔诚基督信仰的母亲,是母亲用光和盐的方式,将儿子带到了信仰世界,并构成他们原初的思维方式。如果我们没有这样的一位母亲,我们不可能把人类的道德问题带到上帝面前。我们就只能像孔子一样,自己述而不作,自己建立一个相对的道德高地,教化后人。所以主啊,让我们的母亲首先相信你吧,然后用她们的温柔和她们的坚韧,带领更多的孩子走进羊的门。
二战后,裕仁天皇曾发表《人间宣言》,说,我不是神。这是麦克阿瑟给天皇的建议,要承认自己不过是人。麦克阿瑟的价值观,来自《圣经·以西结书》28.2,“你虽然居心自比神,也不过是人”。
一个人知道自己不过是人,是因为他认识真的神。否则每个人都会自比为神,没有人例外。
如果说人类社会有一种排在第一位的价值观,那么这个价值观就是人必须承认自己不过是人,不可能是神。在这个意义上,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社会,任何一个国家,在他们没有建立起这样的价值观之前,都毫无疑问地陷入到一种挥之不去的痛苦生活之中。而那些终于愿意承认自己不过是人的国家与民族,终于开始展开一种伟大的开放式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