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梅兰芳及其一家
(一)
我家自“七七”事变后,从松江迁到上海舅父家居住。我的舅父郭郊青,曾拜王瑶卿为师,学习青衣,但始终未正式“下海”。那时他在梅剧团工作。舅母是高庆奎的妹妹,梅、高两家都是京剧世家,且有亲戚关系。我父亲沈葆义,民国时代曾任过水上警察厅长,在闵行创办过一个孤儿院,曾请梅兰芳高庆奎等名角在孤儿院礼堂演义务戏,募集经费。因此我们一家与梅家是很熟的。
郭效青与梅兰芳、李春林等合影
我在1938年的夏天,第一次跟着我母亲到梅家去玩,那年我10岁。从此我就经常进出梅家。我在求学时,每逢寒暑假,常跟我妈到梅家吃住,有时一连几天不回家。后来我在南京部队工作,出差回沪,也不住招待所,总喜欢到梅家落脚,这种情况,直到1958年我蒙冤离开上海为止,前后长达20年之久。
对梅兰芳的岳母福老太太,我叫她姥姥,梅夫人福芝芳,一般人叫她香妈,我根据上海人习惯叫她梅家姆妈。与梅兰芳的几个子女,也都以兄弟姊妹相称。葆琛是四哥,葆珍(后改名绍武)是五哥,葆玥是七妹,最小的葆玖是九弟。
梅家住在马斯南路121号(现为思南路87号),是一幢四层楼的房子。我们常从吕班路(现重庆南路)进入教堂后,再通过磐石小学操场,从边门进入梅宅,很少从马斯南路那条弄堂进去的。姥姥住在四楼,我妈常陪她老人家打牌,所以我也常跟我妈上四楼去玩。这层人最多,最热闹。除了梅家兄妹外,还有卢家姆妈(李桂芬)和她的女儿卢燕香(我叫她宝姊)等。
李桂芬、李慧琴之《汾河湾》
李桂芬原是名演员,在北京演出时,有一开照相馆的卢姓商人非常赏识李的戏艺,他买了戏院里前排固定的座位,每逢李演出,必前往观看,长达3年之久,后卢某丧妻,拿相片托人向李求婚,李看是老观众,感其情义,就答应了他的请求,结为夫妇,生了个女儿,就是燕香。
后来卢某去世,李桂芬在沪无所依靠,因过去与福芝芳常同台演戏,两人感情很好,因此就来投靠梅家,在梅家寄居近10年之久,梅家无条件地供养她母女二人,一无异言,完全同家人一样。自梅兰芳去港后,家中无收入,生活也困难,卢家姆妈有时也出来演戏赚些钱作为零用,卢家姆妈丈夫的前妻也生有一个女儿,嫁给一个国民党政府驻檀香山的领事,后来她把卢家姆妈母女俩接到美国去居住。宝姊去美后改名卢燕,成为电影名演员。
梅家待我妈和我也亲如家人,姥姥待我们更特别亲。我13岁那年住院割治阑尾,她是第一个来探望我的,而且守在病床边,一直等到我从麻醉中苏醒过来。在我妈生肺结核病时,她也送许多贵重药品,希望我妈能早日痊愈。我妈去世后,我每次去梅家她总要提起我妈,说着说着就哭泣起来,1960年我受冤狱在江西劳改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粮食非常紧张,姥姥一下子就给我寄来10斤饼干。我自己的外婆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她真像我的亲外婆,也像亲娘般疼爱我妈。
我的两个表弟郭云涛和郭春光到北京富连成去学戏,也是姥姥出的川资。郭云涛现在福州市京剧团,郭春光是前奉贤文工团团长,现在奉贤县卫生专科学校工作,他俩的得有今日,可说也都是受梅家之赐。
姥姥是满族,早年守寡,只生了福芝芳一个女儿。由于家庭经济困难,在福芝芳童年时,就叫她去学戏了。刚学好出来演戏不久,就与梅兰芳结婚,以后就不再演戏了,他们前后生了九个子女,但五个都夭折了,只剩下3子1女。葆玖是第九个孩子,所以名为葆玖。梅兰芳第六个儿子生肖属龙,小名龙哥儿,夭折时已有6岁。因我与他同岁,他们也常常叫我龙哥儿,对我也颇宠爱,可能也是寄托他们怀念爱子之情吧!
福芝芳与孩子们合影
每年春节前,我常见到梅家姆妈总要家人对有困难的亲友送钱去。1972年和1973年我还留在江西劳改农场劳动经济极度困难,无法过年,不得已就写信向她老人家求援,她很快就给我汇了钱来,并不因为我在改造而嫌弃我。等到我1983年获得平反,而梅家姆妈却已在1982年离我们而去了。我一想起来就感到难过。
梅兰芳的乐于助人,是很多人都知道的,我这里所说的,是除梅兰芳外他的一家人也都是和他一样,以助人为乐。联系到梅兰芳的祖父梅巧玲当年仗义烧毁债券和替人赎当的事,这也可说是梅氏传统的优良家风吧!
(二)
我听妈说梅兰芳对于日军侵占东北,非常气愤。他知道日本的野心很大,还企图进一步侵吞华北,因此决定离开北平,于1933年将家迁至上海,住进了马斯南路这幢房子。“七七”事变后,梅剧团借古代人民抗击侵略者的历史故事,编成京剧《抗金兵》演出,以唤起人民起来抗击日本侵略者。1938年梅剧团去香港演出,梅兰芳就单独留在香港,没有同剧团一起回上海来,所以我跟妈第一次去梅家时就未能见到梅伯伯。梅兰芳留在香港的原因,是当时上海租界周围已被日军占领,日军势力还在向租界渗透,好多上海的流氓头子倒向日军,为日军效劳。他们要梅兰芳为他们演戏收买人心,梅兰芳多次拒绝,但这样总非长久之计,所以后来就采取一去不返的办法。
1941年冬天,日军进而占领了香港。梅兰芳知道日军是不会放过他的,他就留起胡须,为拒演作准备。后来日军果然派人来叫他演出,他就回绝说:“我已老了,唱旦角要年轻人。再说我的嗓子也已经坏了没法再演出了。”日军采用武力威胁也没有得到丝毫结果也就罢了。
梅兰芳之《贵妃醉酒》
梅兰芳见香港和上海一样,都已被日军占领,乃于1942年夏天就到广州再坐飞机回到上海,我这时才第一次见到梅伯伯。梅兰芳回来后,一家又得团聚,当然是高兴的,但是由于长期没有登台演出,缺乏经济收入来源,而各方面的开支很大,梅兰芳又待人宽厚,从不肯苛刻他人,于是经济发生了困难。中国大戏院的孙经理得知情况后就来约请梅兰芳出来登台演出,梅兰芳想如果他剃须演出,此例一开,则日军、汪伪一定会来要求演戏,那时要再加拒绝就难了。因此宁愿卖掉北平的房子、心爱的字画,乃至梅家姆妈的首饰,另外还自己作画出卖,来渡过难关,坚持在日伪势力下决不演出的初衷。
(三)
1945年8月15日,梅兰芳从广播里听到日军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后,他非常高兴,决心重新登台演出,就把胡须剃了,请王幼卿(当时住在梅家教葆玖学戏)来操琴吊嗓。可是由于长期没有吊嗓,一时唱起来,真的不行了。大家认为不能性急,得慢慢练,使嗓音逐步得以恢复。梅兰芳下定决心,开始苦练,每天吊嗓练功坚持不懈。消息传出,上海观众热烈要求早日实现。梅兰芳为满足广大观众的要求,等不及梅剧团的大部分演员从北平南下,就请了夏声剧团和上海戏校的演员协助,在上海美琪大戏院演出,天天客满,要想买当天戏票根本不可能,几天后的戏票也难买到。
梅兰芳之《刺虎》
全国各大城市的京剧院得知消息,都来邀请梅剧团前去演出。我舅父郭郊青也随着梅剧团几乎跑遍了全国许多大城市,深得梅兰芳的帮助与照顾。据我舅父说,一次在某城市演出,一位老人从百里外的农村赶来,想看一下这位世界闻名的梅兰芳的戏,谁知当天剧院已客满,而第二天梅剧团就要停演离去,老人懊丧不已。有人将这情况反映给梅兰芳,他听后十分感动,决定再加演一天,并叫人给那老人送去一张戏票,不收他的钱,是请他看的。那老人感激不已,说这样的演员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梅兰芳为人不但乐于助人,而且谦虚宽厚毫无架子。家中佣人替他倒茶,他也要说声谢谢。在家中排练时,他广泛征求他人意见,包括佣人在内,以便不断改进。
(四)
全国解放后,梅兰芳被任命为全国戏曲研究院院长和中国京剧院院长。政府给他在北京护国寺1号分配了一所住宅。1959年夏季,梅家从上海全部迁回北京去了解放初期,梅剧团还常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深受广大人民的欢迎。1959年,梅兰芳在中国戏曲研究院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梅兰芳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投票
1961年我还在江西某农场劳动教养,从《江西日报》上见到梅伯伯逝世的噩耗,感到非常悲痛。后来我才知道梅伯伯是在1961年7月底因心绞痛突发住进医院的。周恩来总理曾去探望他,他对梅兰芳倍加关心要求医务人员一定要护理好,并要梅兰芳不要考虑工作,要安心养病。谁知四天后即1961年8月8日清晨5时,梅伯伯就在北京阜外医院病逝了。
(《上海文史资料选辑》第73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