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陆俨少的写生:画功就这样练出来了
返照入江
陆俨少一生好游山水,自称“烟霞有癖”。从上世纪三十年代至五十年代初,陆俨少先是在上柏山办农场静心修炼,期间游历了西天目山和黄山,并北游曲阜、泰山、长城、云冈、妙峰山等胜景。抗战爆发避难入蜀,陆俨少又趁到成都和宜宾办展之际,游历了青城山、峨嵋山、乐山等蜀中景致,直至1945年乘木筏由峡江东归。川蜀之行是陆俨少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游踪,它为陆俨少酝酿成了两大作品系列:杜甫诗意图和峡江云水图。
陆俨少早年的山水注重于点线条理结构,有明洁丶空灵丶秀逸的韵致,所作多以细密且较干的点线交织以表现疏落的秋景,从中可见传统浅绛法的影子。中年时期陆俨少的山水注重于写生,汲取造化的浑然之气和光影感觉,画中虽仍以点线结构为其内蕴,但运用浓重郁密的湿墨多起来,往往以攒簇的点线来表现木叶蓊郁的夏景。郁茂的丛点表现在其山水画中起了主导性作用,团块结构成为画面的重点,且以虚灵笔墨和留白作为穿插映带,这使得他的山水画由早年的结构条理明晰,向着中年的峻厚浑然发展。
陆俨少这时画山水着意于笔墨的铺陈性,注重于连续成片的运笔,这使其运笔速度因而略略加快,笔端很自然地流露出笔姿风情,其中亦略有粗服乱头的荒率。运笔速度的略略加快,既出于面对写生的情绪感染,还因为画中多用浓重郁密的湿墨,而笔头蘸上饱和的水墨下笔须快,慢则墨水会渗开,不见点画。当然这由运笔速度略略加快而引发的笔姿风情,是由陆俨少深厚的工写功底所引发,是一种天机自然流露的潇洒,而绝非草率。由于更为强调大黑大白的阴阳关系,与干湿浓淡轻重的对比,这使陆俨少的山水画更见苍厚灵动,生机勃显。笔迹铺陈茂密,笔姿潇洒而灵动,笔墨层层映带,且又兼有留空之穿插呼应,这些特点,构成了陆俨少中年时期山水画精品的特有风韵。
传统看山,主张“远取其势,近取其质”。远看山要“以大观小”,其中折高折远之理,陆俨少可谓深谙其妙,故他能摆脱常人耳目所限,借助想像腾身于物外,尤擅于表现山水纵深的大空间。“近取其质”要看山的质地纹理,陆俨少将变化多样的各种皴法综合分类,比较其异同,发现其中披麻皴所表现的窿凸圆山,乃是许多山峦基本的骨骼体格。只要抓住了这种基本的骨骼体格,其他许多皴法皆可从披麻皴中生发变化出来。而许多皴法如钉头鼠尾皴丶乱柴皴丶解索皴丶荷叶皴丶豆瓣皴或雨点皴等,看上去表现山的面貌各异,但透彻地看去,其内在的骨骼体格却是差不多的。一幅山水即使章法结构没怎么改变,但通过运用不同的皴法,却也可使山的面貌各异。这也便是将山峦的章法结构向简处归纳,而将笔墨皴法向繁处演绎。如此则同一山型因笔墨皴法的变异,便可幻化出各种不同的面貌。陆俨少对于传统皴法的透彻研究,使得再复杂的山型地貌在他眼中也变得不再复杂。由于把握了造境的变化规律,陆俨少可以像造物主似的随势摆布峰峦树石,其主观能动性在画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
从中年时期的创作可见,陆俨少状物写象的兴趣相当广泛,不但山水、人物、花鸟皆有涉猎,梯田、公路、水车、汽车、轮船乃至飞机,竟在他的山水画中都有所表现。陆俨少早年欣赏“士气作家俱备”的项圣谟,其实他自己的绘画天性亦是“士气作家俱备”。陆俨少早期偏于写意的纯粹笔性修练,中年时期则致力于画意的丰富拓展,兼顾笔性与墨法的发挥。写意的士气,决定一位国画家精神修练的深度;而画意的作家气,则是一位画家面对形象的敏感反应,这亦是画家不断拓展创造力的必要条件。当代有不少山水画家一味迷恋因循于笔墨固有程式,对生活造化却漠然毫无反应。如近年来山水景点普遍出现的凌空缆车,我估计如陆老在世肯定会将之入画,但当今不少画家却对之视而不见。对画意表现如此麻木不仁,又谈何汲取现实造化的灵气,其创造力又怎不衰退呢?
读陆俨少的写生画,再对照其此前此后的拟古之作,简直诧为二人所作。从其笔墨发展来看,确可以看出我以前所归结的,是笔性的由收到放,亦是由单纯偏重笔性向着笔墨兼顾发展。在构成上,他往往关注画面几股气脉的安置:或相互间隔,或彼此相夹,或有意穿插加塞,或显其交汇分合,以互为映衬和鼓气(这气脉的相互鼓气映衬,对于显示画面的勃勃生气其实非常关键)。中国山水画之传统,尤其是元明清以来,其笔墨多重理法而忽略现场气氛,而陆俨少的写生画则是理法与现场气氛的微妙结合,故很值得玩味。陆俨少这一时期的作品对宋文治影响极大。有不少人喜欢宋文治,却读不懂陆俨少。可叹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