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则多年还是规则|张涛
有一桩事,埋在心里多年,如今依然清晰。
我那时还小,大约七八岁的样子,绝大多数泉沟的人们都在忙着夏收碾场。我和表姐每人携了个毛蛋笼笼,奔往别人的瓜地。看着一地拳头大小的瓜,“心急如焚”。一不做二不休,与表姐每人卸了一笼,一副将要上集去卖的样子。
这时,主人来了。高高的个儿,长长的脸儿。他绕着我们转了一圈后,又给每人脚下画了一个圈。然后,在浓黑的胡子丛中冒出一句话:两个碎家伙,叫你家人来!
“叫家人?”这可如何是好。两个身子可都困在两个圈里。
好在——邻居大哥拉麦路过,也好在——我脑子并不笨。我完全就像一只淹在水里的旱鸭子,本能式求生——隔空喊话:“单单(澄城方言,意指三)哥,回去把我妈叫一下,记得叫一下,千万千万不敢忘了!”
腔调里已经夹杂了些许哭声。眼里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俨然使内心的恐惧与绝望无处藏身。
母亲听了会是什么反应,来了会是什么态度,她可是要强到不轻易让人责怪的人啊!长期的思维定势告诉我:母亲听了一定暴跳如雷,来了也一定没好果子吃,立等挨批受打已经注定成局。
可是过了半日,仍没有母亲的影子出现,南疙瘩的坡上依然黄气滔天。
我的思维重又陷入新的深沉:母亲该不是听此消息不要我们了吧,该不会是单单哥因其他事而把捎话的事儿忘了吧,——无论原因出自哪个,都会如朱丽叶给予罗密欧的伤口——“没有教堂们那么大,没有井口那么深,但它足以要了我的命!”
事实上,单单哥确实因忙把我们捎话的事给忘了。
而正在忙着碾场的一家人,突然不知因谁“两个娃呢”的发问,而乱成了一锅粥。碾场的拖拉机熄了火在场边放着,被人舞来弄去的木叉重又靠回在土埝下,刚刚摊了一地被碾平的麦秸秆,——一部分被木叉蜷起,一部门仍是碾平时的样子。
整个卖场瞬间空无一人。有的去了家里,有的去了老井边,有的干脆直接上到老窑背上,扯着嗓子一声接着一声喊:“涛涛!丽丽!”
泉沟的山谷就像一个大的回音壁,每一声扯着嗓子的呼喊,先从老窑背传给大山谷底,谷底的回音又分流式地沿着每一道小沟传给山涧,以至于回音在最后彻底销声前,化成美声歌唱家唱到每一句最后的颤音:
“涛—涛—涛—涛!丽—丽—丽—丽!”
我听到隐隐约约的叫声,但我很难分辨发声的人是谁。望着姐姐紧蹙的双眉,谁知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再也顾及不了什么似的,歇斯底里大喊:“我在这哒哩!我在这哒哩!我在这哒哩!……”
那一瞬,完全忽略了主家面色的凝重与冷峻。
不久,南疙瘩黄气滔天的坡上,出现了一个由小渐大的影子,等到近身十余米左右的时候,我来了势似的“哇”地一声,而后又夹杂着哭声喊:“爸,我在这哒哩!我在这哒哩!……”
父亲来到瓜地,将主人拉到我们看不见的地头。一会儿,主人眼眯成一条线,一个劲说着“娃娃都还小”“咱大人谁还弄这事”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一场风波过去了,可那些——“别人的东西再好也是别人的”,“凡事靠自己”,“父母对儿女,那一定是尽了心的”,“父母再好,也有靠不住的时候”——等等诸多体悟衍生成道理,再由道理衍生成规则,犹如烙印,深深地打在人生每一天组成的岁月里。
那些规则,有人提醒时,它在。——只是,我们还没有尝到幸福的甜蜜;无人提醒时,它亦在。——只是,我们还奔在追寻幸福、传播幸福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