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黄算割”,天籁般流传在我生存过的土地上
“算黄算割”开始叫了。我忘了新冠,忘了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忘了眼前。哦不,眼前只有童年。
农庄的麦子黄了。山梁,沟茆,川道,麦浪风帆。土墙上,石灰水刚刚刷了几条标语:“麦熟一晌,蚕老一时”,“三夏大忙,颗粒归仓”……搁好的麦场上,瓷硬瓷硬,迎来一些凤毛麟角的“稀客”:菜子!
放下书包。家里的人,人人端碗麦饭。碗里调着姥姥和的水辣子,开口是天气情况,闭口是“龙口夺食”。饭,我能吃,但话,我嚼不烂。
大人们说的那些事,天书般,离我很远。近的,是学校勤工俭学拾麦穗的安排,却放我们半月左右的忙假;是院里墙根下,刚从地里出回来的蒜;还有门外,几枝出了墙的红杏,被关在看得很紧的谁家,以及用蒜可换冰棍大黄杏吃的换卖声。
我虽得逞不多,但每次得逞,总会听着邻人撵,姥姥碎花步赶出门外的吆喝声。一人躲在暗地里,战栗。
一天下午,学校收假后,又放了我们假。假前,校长站在蓝天下的夕阳中,像是给某些没有做完作业就得受到某种惩罚的学生叮咛:“放你们回去,是让你们督促家里交公粮,谁家交不完,别来上学!”
同学们个个傻了眼:原来这忙假,与自己关系这么近!出了标有“培育英才,振兴中华”的学校门,交公粮的事就忘到了脑后。但大队部所见,再次把交公粮的事悬在眼前。
大队部离学校不远。农庄的人有开拖拉机的,有赶牛拉车的,有一家几口连拉带推架子车的,将用过化肥的粗短蛇皮袋子,或细而长的土布袋装的麦子,赶集似的,拉到大队部排队待验。
“公家人”嘴含牙签,手执捅签,往粮袋子捅了一家,瞪圆眼睛反问:“拿这秕货充数啊?”交家不言拉走了。
又捅一家,吐了牙签,吃花生米般,将签里的圆粒往嘴里一扔,眯眼斜问:“拿这湿货充秤啊?”交家不言又走了。
再捅一家,喷火般,把刚才扔进嘴里的麦粒喷了一地,大声嚷嚷:“这连皮带帽的交,把我们当傻子啊。”交家说了一句:“怎么连皮带帽了?几天没风,扬了几夜还没合眼……”
话音未落,“公家人”便“火力全开”:“你能你去县城交去,来你们乡下都倒大霉了,你们的粮我还不收了!哼!”许多人围观过来,打乒乓变着法似的,两边开导顺气,一边说“那邻村的谁,去城里交粮都排了几个晚上还没回来”的话,一边说着“农民们土里刨点食不容易”的话。
最后,“公家人”的气消了大半,不再说“不收你们的粮”的话。刚才交粮的那户人家,还是低着头儿把“验不过的粮食”拉走了。
后来,乡亲们为了“不土”,都走出农庄,向外奔去了。种粮的也不再种粮了,收粮的也不再收粮了,麦场也几近绝迹。土地上尽长着可以挣得相对较多的来钱物,仅有的麦地,跟八十年代谁冷不丁掏出一个水果糖似的,稀罕。
而我身居的渭水河畔,土地跟我的家乡没什么两样:被经济作物占去许多,而且还有各样的工厂。那些走出农庄,为了“不土”的乡亲们,老的老,病的病,重又回到一辈子都没有走出的土地。
而我的孩子,对于这份情愫,压根没有概念和感觉,他们眼里只有没有故乡的大米,大肉,汉堡,薯条……至于回故乡的路,要么是爸爸妈妈的事,要么是土得掉渣的影视里的事。
我以为只有我过着这样的生活。事实上,我错了。当我看过《全球通史》,看过电影《童年的承诺》《七武士》,我才知道农业在人类进化的历史上充当着什么角色,以及人类为了进化,又过着怎样颠沛流离的生活。
文明从来都不缺。从中国到印度,从印度再到罗马希腊;从古到今,从欧亚文明到南非文明,再到后来的美洲澳洲,文明总会开出希望的花朵:不以私欲强加人,不以孤独绑架人,不以快乐伤害人,不以苦难报复人,不以无知捉弄人。这些就像一个古老的故事:
秦岭深处有一黄老汉,守着“阳坡的麦子弹到地里一半才收”的传统。勤劳换不来收成,风调雨顺换不得好光景。他在随后的实践中,琢磨出“哪片黄了割哪片,方能颗粒归仓”的道理。后来,他面对人们依然沿袭的传统,到处都说“算黄算割”,结果嗓子喊哑、眼睛出血,毙命化鸟:“算黄算割”。
“如果再回到从前……”每当它飞过,我心里便以这样的口吻,擂鼓般说。
界世的你
我从未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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