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如山谈《游龙戏凤》
承润女士雅鉴:
日前你们要演《戏凤》,还到我家来排,为的是让我给你们改正改正。你们这种意思是非常之好的。盖无论什么事情,都要时时刻刻地研讨进步,没有一件事情可以说是不能改的。古人所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者是也。
可是大多数的脚色及票友都不是这样的思想,他见面虽然都说求指教、请改正等等的这些话,但多数都是面子话,其实他们心里头都以为自己是很不错的了,你就是给他说,他也不会改的。大致票友的脑思及谈论,都说某某好脚是这样说法、唱法,并且也给我这样说过;科班出身的人,则脑思谈论都是:“我在科班是这样学的,不会有错”。总之票友是以曾经名脚的传授自夸,戏界是以坐科出身自豪,其实这都不算是靠得住,自然是各有长处,可是也各有短处,现在我们可以分析着来谈谈。
齐如山与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合影
先谈票友,大多数的票友都要拜一个好脚为师或交一个好脚为友,一则跟他学戏,得他的指点;二则可以借着他骄傲,自以为跟好脚学来的,经过名师的指授,当然没错,且也拿这个骄傲科班的人。这路人,他若自以为学够了之后,你要说他演的唱的,倘指点他什么地方不对,让他再改改,那不但不可能,且极不爱听。其实这是很没道理的,好脚色绝不会一五一十地教人,就是我,也不过是枝枝节节、片片段段地说一说。例如谭鑫培,连他儿子小培、女婿王又宸,都没有好好地教过。余叔岩恭维他太利害了,没法子,教了他小半出《战太平》。不但谭一人如此,其余都不能例外。而科班的徒弟则不然,永远是请先生一五一十地详细教导,一举一动、一声一式,不知道都要练习多少次,所学得格外的坚实。于是科班出身的脚色,便以此骄傲票友,也便以此自豪,其实这也是不对的。票友学得虽然不及科班坚实,但教的人大多数都是名脚,而科班之教习则最好的是二路脚,有头路,但是例外,且也极少,这是科班不及票友之处。且票友可以常看名脚之戏,每逢名脚出演,他都可以去看,以便观摩。俗语说:千学不及一见。这是科班学生得不到的事情,这也是票友比科班好的地方。
齐如山、黄秋岳与梅兰芳
可是科班的教习虽不是名脚,但学生的种类多,初进科班,生、旦、净、丑都要学,归到专学某行后,也得正脚、配脚都学,因演戏的时候较多,同场的各脚之技术他也都看得多,自然也就都会。凡演戏,倘别的脚色的事情你知道不清楚,那你自己演的也不会十分恰当,当然也就不会十分好,这又是票友不及科班的地方。
总之,各人有各人的好处,谁也不必骄傲谁。再说老师是名脚,固然是好,但也得自己学得好,不能说老师好,自己就一定好,科班的规矩虽然好,但也得自己学得好,不能借科班来骄傲,差的科班也有许多好徒弟,好的科班则差的徒弟更多。再进一步说,大名脚也有短处,好科班也有错处,总而言之,凡事都有它的原理及规矩,合乎原理及规矩就是好,否则就是不好,不管他大名脚、好科班,谁也不能例外。
现举一个例,比方谭鑫培、杨小楼都是名脚,可是谭鑫培之《珠帘寨》,“花啦啦打罢了几通鼓”,打鼓的声音有花啦啦的么?然还可以说他这是学的王九龄,王九龄又仿的朱大麻子,因为朱系花脸,开口音动听,所以他唱花啦啦,这可以不算是鑫培之错,但盲从二字,他是辞不掉的。在《汾河湾》窑门外一大段唱工,王九龄以前的名脚,所唱的词句都是出门以前的事情,说出来为的是柳迎春听了,好可以辨别他是真是假,谭鑫培所改的多是出门以后的事情,那么柳迎春听了,怎能够辨别他是真假呢?且唱了半天,进窑以后,还要问做官与否等等的话,岂不是毫无道理么?杨小楼演《夜奔》,戴倒缨盔的帽子,按他八十万禁军教头的时候,当然可以戴此,但夜奔时,他已是囚犯,怎能还戴此呢?以上乃是名脚的不对,不必多说。
再说科班,错处更是举不胜举。就以最近大家所知道的富连成来说,从前林冲都戴罗帽,自小楼破规矩后,富连成也改了。《十三妹》以前永远踩跷,自王瑶卿不踩后,富连成也不踩了,按十三妹踩跷与否固然没什么大关系,王瑶卿所以不踩者,是他不会踩也。而毛世来身矮,最宜踩跷,然亦不踩,我为此问过萧长华,他的理由就是因为瑶卿不踩,这都是地地道道地盲从。定见脑子中没什么真是非,也不必多说。
王瑶卿之《十三妹》
总之前边已经说过,合于原理就算对,不合原理就算不对,不对就应该改。可是近来的票友及脚色,多是倚仗名脚为师及科班出身自豪,要想让他们改正改正是很不容易的。这些年来我见过戏界数千人,肯改的人实在很少。只有梅兰芳一人,他已经成名之后,技术亦相当,但我告诉他哪一点不对,他必能改正,我所以乐意帮他忙者,也是在此处。小楼也还能听话。叔岩若按《戏凤》这出说,也极听话,因为彼时正是他不得意的时候,其余脚色尚未见到。你却很想改正,这是很难能可贵的事情。
前者你演《玉堂春》有些地方我给你说了说,你居然都改正过来,且改得都很好,如今又要我给你说一出戏,当前几天你们在我寓中排戏时,我本想给你们说一说,可是你们没有排,只是对了一对,这个名词叫对戏,是无法可改正的。因为你们声音的高下、动作的快慢等等,都看不出来,无法知道错与不错。你们出演之后,本想当面和你谈谈,因我来基隆小住,未能如愿,所以现在特别给你写这封信来,议论议论这出戏,并且说你的演法如何,总之还是前边那一句话,议论戏要以原理为重,只要合于原理就算对,倘不合原理,虽名脚、科班,也是一样的要不得。
比方《戏凤》这一出戏,其原理在什么地方呢?就是李凤姐是个刚开知识、尚未真能明了风情的一个小姑娘。这出戏本就是照这种情形编成的,现在附带着说说它。这出戏从前梆子腔中编得演得都较好,有些很精彩的地方,但有些地方失之粗野,皮黄班中虽较稍雅,但精彩少,失之沉闷,按它还是闺门旦的戏,花旦、青衣都可演之,可是这些年来只有花旦演唱,后来青衣才兼演,余紫云能演,但我未见过。民国后演得最好的要推路玉珊,清末票友陈子方也不错。
民国初年,余叔岩搭梅兰芳之班,想演此戏,于是我重新给他们编了一次,其实也并非我自己所编,我是把叔岩父亲的本子、兰芳家的本子、《戏考》中的本子,梆子腔的本子,四种合在一起,把精彩情趣的保存,把粗野沉闷的删去,纂成此本。我帮着兰芳、叔岩二人排练了二十多次,声音的大小、尺寸的快慢,都要详细斟酌,趋于合理而又精彩为度。排好演出时,极受观众欢迎。于是后来的演者,就都照此法演了。你所演的,平均着说都不错,也确是原来的样子,这总算很难能。不过严格着说,当然还有些地方没有做得恰到好处。
梅兰芳之《戏凤》
什么样才算恰到好处呢?这话说来确也极难。自古以来,无论何戏,没有一个人可以担得起四个字的。孔夫子尚有过处,所谓过者,便是未能恰到好处,何况平常人呢?说容易可也很容易,只若能表演得都合乎情理,就可以说是恰到好处。现在把你演的这出戏,随便提出几点来谈一谈(间于生脚的先不谈)。
比方头一场,出来把茶盘放在桌上,刚要走,正德用扇子一按旦脚之腕,而戏看时,你立刻就呸了他一次说“啐”。这种地方演得稍差,此处应该先露一惊的神气,再一想,再呸他。这一惊是忽然有人一按自己手腕,不知是何缘故?但不知是谁,再一想,知道当然是他,再一看他,于是啐他一口,此方是小姑娘的神气,倘他一按立刻就啐,那是你预先知道他要戏耍你,未免太行家,不是小姑娘的情形了。否则,便是以前已经调戏过,此非头一次,所以有了这种习惯性,这更是不对的。
下场时丢掉抹布,此事须丢得自然,所以遂预先就得预备。你也曾先事预备,如用以掸鞋等事是也。此时单足外立,颇显跷工有功夫,这固然未常不可,但于情理稍差,因为此布乃用以擦杯盘者,不能用它掸鞋。最好是于将杯盘放在桌上之前,先用此布一擦盘边,你也曾用手帕一擦,但小姑娘之手绢绝对不用以擦盘碗,所以于情理稍差。至于合理的动作,是左手正端着盘,所以用右手持布一擦,因他调戏,所以赶紧往外走,遂当用右手将布往左肩一搭,于仓促之间无意中落地,如此方是一个小姑娘的行动及神气。因为被调戏,所以赶紧躲,因为心忙急走,所以布才落地,这是不可不注意的地方。若出门之后,还从从容容地掸鞋,那就一点躲避的意思都没有,太不合剧情了。
头一次斟酒时,你是左手持杯,右手斟酒,此稍差,因如此则似乎是乐意斟酒,此时应该杯不动,只用左手提壶斟酒,但要快,意思是不管满不满,勉强斟上便罢。斟完之后,脸要朝外,不看生脚,且脸神要沉,须露嗔而不高兴之意,如此方是不愿斟而勉强斟的意思,才合李凤姐的身份。
当送酒而生脚搔旦脚手之时,你的表情很好,但仍微嫌不足,被搔之后,须先往外一看,不必再想,立刻就看他。往外看者,表现突如其来,自以为奇怪的意思,因有前者按手腕之戏,此次不必再等着想,立刻就明白,一定是他又来调戏了,于是立刻就说他:“军爷!你这个人,可真正的不老实。”这句白是梆子班的词句,皮黄中没有,此语极精警,正是一个形容小姑娘的词句,盖不开知识的小姑娘不会说这句话,大开知识的姑娘便不肯说出这句话来了,说此句白时,须要露似嗔非嗔的意思,不嗔则万无此理,且万非小姑娘所应为;大嗔则近于泼,也不合小姑娘的身份。所谓似嗔非嗔是怎样呢?最好是稍露嗔意,再露微笑之态,如此方是明白也不大明白之意,才是此剧李凤姐之身份。
说“我是正德皇帝他的娘噢”这句话,完全是形容小姑娘的意思,若已开知识未结婚之大姑娘,则绝对不肯说自己是某人之娘这句话的。你说这句话时,表现也算很好,但嫌稍快。当听到他说是皇帝时,须往大边稍退一步,稍一背供,先看他一眼,稍一撇嘴,再微笑,一点头,然后再说“你站远些”,再坐下说“我是他的娘”。为什么要这样做法呢?乍一听他说是皇帝,当然要惊讶,因为皇帝岂能轻易见到呢?所以要再看看他。稍一撇嘴者,是认为他是瞎吹,所以要轻视他。再一看者,你既是瞎吹,我也要吹一吹,跟你开个玩笑以上这些表现,乃完全是一个小姑娘自然而然的心理,并不勉强,更非不自然的造作。若做得太快反倒不自然,但显不出一个聪明小姑娘之心理来了。
讨封时须先有怕羞之态,再去请封。这些年来的旦脚演至此都无羞意,这是不对的。如果听到他真是皇帝,即刻去讨封,那就是显着太在行了,仿佛以为这可是百年不遇的机会,如此则等于妓女的行动,决不像一个小姑娘了。若说其是尚不知羞,那就显着姑娘太幼稚了。末尾同正德进卧房时更须有羞意,倘此时一点也不羞,若不是一个老练的妓女,便是一个一点知识也未开的小姑娘,绝对不合此戏中的李凤姐之身份了。
以上不过随便提出几点来说说,其余容俟当面再行详谈。不过几十年以来,没有脚色肯如此用功揣摩研究了。
最后说到跷工,你问应该不应该踩?按此事,倒无所谓应该不应该,因为此非真正戏中的规矩。简单着说,青衣唱就不踩,花旦就踩,比方《御碑亭》嫂子就不踩,妹妹就踩;《樊江关》嫂子就踩,妹妹就不踩。按踩跷须有三种功夫:一是站跷,二是走跷,三是跑跷,你这三种都还不错,无怪你想露一露。不过从前踩跷,永远穿敞口裤脚,只有武旦不得已才穿扎脚裤,因为武旦往往拿大顶也。在从前全国人人看着小足好看,尚须敞裤脚,如今大多数人都不以小足好看,尤须宽裤脚敞口,半遮半掩,方能较为美观。
从前由宣统二年到民国元年两年的工夫,我每逢看梅兰芳一出戏,总要给他写一封信,指他什么地方好,什么地方不好,应该怎样的改法。他不但照办,且到现在还把这些信都保存着。从前所以写这种信者,因为彼时尚完全是旧观念,不好意思与旦脚来往,也几十年来未写这种信了,今天又给你写此信,也是因为你肯学,所以我才不辞劳累。天气太热,不多写了,有什么当面再谈吧。最后还有一句要紧的话,你不要以为演一出戏,何必这样费事呢?无论何戏,倘不如此研究揣摩,那戏便不会演好。
(《国剧漫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