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杂谈诗词阅读（三二） / 四六文摘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唐宋词概说（七）

与辛弃疾同时的爱国词人，长者有陆游，平辈有陈亮，后进有刘过。陆游是南宋伟大的爱国诗人，而不以词特别著称，刘过学辛弃疾而未有突出的个性，故此皆从略，只说一说陈亮。

陈亮与辛弃疾是志同道合的密友，人才相若，二人集中唱和之作甚多，词风亦相近。所不同者，辛弃疾身为朝廷命官，不能直言无忌，因而词多摧刚为柔，更见沉郁顿挫。而陈亮则是一介布衣，没有什么拘束，所以敢大声疾呼。他以策论为词，以檄文为词，痛快淋漓，横放恣肆，颇有自己的戛戛独造。虽然粗犷发露了一点，不及辛弃疾词的雄深雅健，但自是黄钟大吕之音，足以立懦起顽。“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读到这样的词句，爱国之士谁个能不目眦尽裂、发上指冠呢？

南宋前期，“婉约派”只为我们贡献了一位出类拔萃的词人，那就是中国古代最优秀的女作家李清照。她的一生和创作横跨两宋。早在徽宗时，她那些真正属于女性自己的心声，而非由男士们越俎代庖的爱情词，即已以其特有的那份诚挚和缠绵悱恻而卓然名家；但《漱玉集》中的最高成就，却主要体现在她南渡以后的作品里。

女词人是爱国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她的《乌江》诗句句燃烧着火焰，其对于抗战之态度的坚决，对于投降派之义愤的强烈，决不亚于任何一位爱国的“豪放”词人。可惜，“婉约派”关于词“别是一家”（李清照论词语，见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的传统观念限制了她的创作，使她偏心地把侠肝义胆都给了诗，而只在词里向读者展示一个弱女子的自我形象。尽管如此，她的晚期词作还是具有相当高的现实主义价值。虽然她写的只是个人在流落天涯、孤苦无告时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声声慢》），但却典型地涵盖了当时千千万万的北方难民在国破家亡后的共同境遇，从侧面暴露了侵略者和投降派的历史罪行。这一社会功能又非“豪放派”的爱国词所可以替代。

至于她的词在艺术上的造诣，则主要是能“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清彭孙通《金粟词话》），辞淡于水，而味浓如酎。为此，她获得了“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清沈谦《填词杂说》）的高度赞誉。“

事无两样人心别”（辛弃疾《贺新郎·同甫见和再用前韵》）。北中国的丧失，在爱国志士们固然如刳肠剜目，痛心疾首；而对于南宋小朝廷来说，则只当是切除了半个胃，并不十分妨碍他们啖肥饮甘。更何况，以新都临安为中心的东南地区，山川秀丽，物产富饶，正是理想的安乐窝。因此，一旦妥协和屈辱换得了苟安，北宋末年那种以趁歌逐舞为特征的“宣、政风流”（宣和、政和，宋徽宗的年号），就又成为达官贵人们的生活必需品了。这样的土壤，为培养南宋自己的周邦彦提供了温床。经过数十年的一再优化繁殖，终于，南宋后期词坛上结出了两颗“格律派”的硕果——姜夔和吴文英。

姜夔、吴文英二人都是游徙于豪贵之门的清客词人。他们有许多共同点，但在许多方面又不尽相同。

首先，他们都精通音律，各自创制了不少新腔。其中姜夔尤以乐家名世。《白石道人歌曲》中的十七支自度曲，并缀有工尺旁谱，为唯一留存至今的宋词乐谱，吉光片羽，弥足珍贵。

其次，他们的词，都以言情咏物为主。但姜夔年长数十岁，游历也较广泛，特别是早年曾到过边城扬州，犹及亲见金人南侵暴行的痕迹，中年且于“开禧北伐”前得与辛弃疾交游，故集中尚有少许作品兴黍离麦秀之叹、发长淮金鼓之鸣，这就不是纯然生活在南宋晚期、足不出江浙之地的吴文英所能道的了。又，姜夔人品孤高，不肯苟作谀词，而吴文英于此则未能免俗，集中应酬之作甚多。同为江湖游士，情操却还有程度高下之分。

其三，他们的词风都学周邦彦，但姜夔旁参“江西诗派”的生硬，得周邦彦之峭拔；吴文英侧入晚唐诗人的密丽，得周邦彦之深华。分镳歧路，走向了不同的极端。就技法而言，姜夔词多用虚字提唱，故结体清空，层次的演绎和转换较为显豁，筋骨全在明处；吴文英词却每每排比藻绘，故为体质实，脉络多藏在暗处，所谓潜气内转，空际翻身。就风格而论，姜夔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张炎《词源》）；吴文英词“如万花为春”（清况周颐《香东漫笔》），蝶舞蜂忙。以群芳为喻，姜夔词似疏梗白荷，幽香冷艳；吴文英词似千叶牡丹，复瓣浓熏。至于说到格律的严谨，音韵的响亮，措辞的高雅，造句的新奇，两家却又殊途而同归于周邦彦。

略晚于姜夔，史达祖的《梅溪词》也全祖周邦彦，“奇秀清逸，有李长吉（李贺）之韵，盖能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姜夔《梅溪词序》），亦值得一提。

编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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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