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輕寒 書聲仍稠 / 篇一
庚子暮冬,坐困愁城。囫圇一年,與疫這頭怪獸,纏鬥至精疲力盡。
與竇福龍先生約,煩請先生繼續講些評彈往事,給我這個後輩聽。上一次聽竇老講古,還是2017年的歲暮,彈指間,已是三年多的流水光陰。竇老一口應允,擇了日子,於興國路的小樓裡,翩然開講,自午後兩點,一路講到深夜十點半。竇老八旬老人家,全程眉飛色舞,一無倦色,講到沉痛處,長噓短嘆,露老煙荒;說到精彩時,春帆細雨,獨自吟哦。真真不勝良宵。
我小時候,五十年代末,讀初中辰光,家住在鳳陽路上,學校放暑假,我日日去附近的滄州書場聽書。那個時候,我家裡還可以,母親給的零用銅鈿滿不少。那個暑假,正好碰著金聲伯先生來開書,我沒有聽過金聲伯,不知何許人,一聽麼,不得了,書好得不得了,乃麽日日被伊吊老,整整聽了伊一個暑假。那個時候書票,便宜點,一角五分一張;貴一點,兩角五分一張。母親給的零用銅鈿,日日早上要吃早茶,每個禮拜要看美國電影,還要天天聽書,常常不夠用。據說,金聲伯先生就那麼一個暑假兩個月,到上海開一檔書,收檔之後,拎了滿滿一皮箱鈔票回蘇州,回去用這個銅鈿,買下了顏家巷的大宅子,落落寬敞,足足有兩個園子,從姚蔭梅先生手裡買下來的,變成了金家莊。金聲伯成為說大書的第一人,蘇州無人出其右,他的《包公》《七俠五義》《武松》,好透好透,轟天大響檔。
不過,有一年,金聲伯在碼頭上開書,說《武松》,開了幾日書,想不到生意一日比一日差,從來沒碰到過,弄不懂了,什麼道理?四周一打聽,乃麽弄懂了。原來金聲伯之前,碼頭上,上一期,楊振雄楊振言兄弟剛剛說過《武松》。怪不得,楊氏兄弟的《武松》,天下一品,那時候的聽眾多少識貨,剛剛聽過楊氏兄弟的《武松》,金聲伯是沒人要聽了。金聲伯聰明,馬上於一日之內,拿《武松》統統表光,第二日開始,接《宋十回》,講宋江了,生意馬上上去了。
從前評彈的老先生,碼頭上打滾,人人一身好本事,競爭激烈。演員好,樓上樓;演員不好,樓下搬磚頭。硬碰硬,靠本事吃飯。現在不是了,演員都是國家養起來了,沒多少本事,飯也吃得滿好,還競爭點啥?再講,觀眾也不是從前的觀眾了,演員在台上,下頭觀眾一塌糊塗,演員如何興奮得起來?如何說得好書?現在電台裡也播金聲伯從前錄音的《白玉堂》《包公》,儂去聽聽看,那個,怎麼能叫是金聲伯呢?金聲伯根本不是那個樣子的。道理我講給儂聽。當年電台錄音、電視台錄像,金聲伯老腦筋,想想我說一集、拿儂一集銅鈿,我做啥說得那麼快?一集裡都給你?就拿書說得慢下來,一慢麼,節奏松脫了,不精彩了,那個書還有啥聽頭?再講,錄音錄像那種事情,演員一個人在上面說,下面空蕩蕩,是沒有聽客的,再好的演員,也獨自興奮不起來,書當然大打折扣。我很幸運,年少時候仰慕的偶像,金聲伯、楊振雄,這幾位首屈一指的評彈大師,想不到,中年以後,竟然都成了知己至交,這是我根本沒有想到的。金聲伯私下給過我一點錄音,他說的《後包公》,三十回書,跟我講,給儂一個人的,儂聽聽看。那個麼,叫金聲伯了,精彩極了。我記得,粉碎四人幫之後,有一年去香港演出,當時香港聽客並不認得金聲伯,金聲伯是正當年時候,全神貫注,說得好極,那個精氣神,贊是贊得來,呒沒閒話了。虧得當時有聽客暗暗錄下來,今朝我們還聽得到金聲伯全盛時期的豐神。
某年,我們幾個人,張振華、潘聞蔭、我,約好了,去蘇州跟金聲伯一道白相,於東山賓館住一個禮拜,租了部黑車,跑東跑西。金聲伯帶路,伊是老蘇州,熟得不得了。紫金庵看十八羅漢,伊一進去,人人認得伊。我們一路去吃飯,大店小店,老闆廚師,沒有不認識他的,蘇州地界上,金聲伯吃得開得不得了,到處是伊的書迷,聲望高,地位高。
從前的評彈老藝術家,儂不要看他們在台上活龍活現噱頭好得不得了,平時生活裡,大多不聲不響,不大多講話的。但是有一點,儂不好講到藝術的,一旦儂講到藝術,乃麽好了,這些老藝術家,一個個,滔滔不絕,煞車煞也煞不牢。蔣月泉這樣,楊振雄這樣,金聲伯也是這樣。那次我們四個人在一起白相,大家叫我引金聲伯講話,拿他的牙引開來,然後他就話多了。書靈嗎?我自己橫出來的,先生教的,講光了,沒了,場子裡生意那麼好,哪能捨得結束掉?自己動足腦筋,一邊編一邊說書說下去。老先生們都有這個本事。張如君的父親張玉書,老前輩,說《三國》,他住在鴨蛋橋,閶門那裡,接了個場子,在虎丘的,說《後三國》,說到後來,沒有了,師傅傳下來的,說光了。哪能辦?自己橫下去,一邊編,一邊說。張玉書每天從家裡出來,往書場走,一路走一路想,走到書場,當天的書,想好了,揩一把臉,上台說書。這個麼,真真好本事了。從前的說書先生,要過好日子,要人上人,就是這樣拚命。
我曾經跟金聲伯講,你們啊,真真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天下說書人多多少少,就出來你們這幾個人,其他的,統統喜光了。先天的天賦,後天的用功,時代大環境,等等等等。
京劇藝人李桂春,講他的兩個兒子,李少春和李幼春,幼春是有什麼、吃什麼;少春是吃什麼、有什麼。大推大板,藝術的兩種境界,講到底了。
前些年,我編了一個戲,《孫武與孫玉》,戲排好,拿到蘇州去演,光復書場,我跑去一看,條件交關好,窗明几淨,台上官帽椅,像模像樣,舒舒齊齊,我心裡相當滿意。等到開戲,聽客進來,乃麽不對了。這些人,根本不是來聽戲的,是坐了家裡沒事體做,跑出來嘎山湖的。鄉下聽書,台下聽眾講閒話、結絨線、揀小菜、折錫箔,樣樣有。我心裡想不落,天地良心,我寫的戲,是給你們這種人聽的嗎?儂想想看,台下是這樣子的聽客,台上的演員,會起勁嗎?會有刺激嗎?格麼,演員就馬馬虎虎說說書,完成演出任務算數。長此以往,書怎麼會好?
從前的說書先生跑碼頭,一路背了琵琶弦子和行李,坐長途汽車、坐輪船,辛辛苦苦,一點一點過去,開了書,吃了碼頭上,睏了碼頭上。現在江浙滬很多書場,都配套建有不錯的住宿設施,年輕演員根本不要住的,人人有車子,當天戲結束,自己車子開回來。稍微有點小名氣,到了碼頭上,天天夜裡被聽客請去大吃大喝,老酒吃得一天世界。儂講講看,戲,哪能會得好呢?
君知六代匆匆否?
今夕沙邊有雁驚。
未完待續
圖是費丹旭的仕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