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觉的历史|北大西洋上,永不独行的你
我只是大难不死,却因此成为英雄。我没有什么英勇举动。我只是费尽全力想救自己一命。可我的得救打一开始就被披上了一层霞光,我就像一不小心得到一块糖果那样得到了英雄的头衔,我别无选择,只好把自己的得救和英雄主义什么的一股脑儿全盘照收。人们总在问我,当英雄感觉怎么样。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
——加西亚·马尔克斯 《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
一、复活节前夜的彩蛋:锅炉工又找到活儿了
1912年4月10日12时,南安普顿港,泰坦尼克号在两艘拖轮引导下缓缓驶出44号泊位,开始了她的处女航。
大卫·布莱尔被抛在码头上,对他来说,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他转身独自离去,在如潮的送别人群中,擘开一条细窄的航道。看图识字,能从他的背影里读出一个单词,叫沮丧。布莱尔去了一家邮局,给哥嫂寄了一封明信片,上头写着:这是一艘华丽的邮船,不能去首航,我感到非常非常失望。
命运此番捉弄,的确有些过火。布莱尔是泰坦尼克号首任二副,此前一周,他驾驶着巨轮完成了从建造地贝尔法斯特到母港南安普顿的试航。可就在泰坦尼克号首航前一天,4月9日,该船所属的白星航运公司临阵换将,布莱尔被调往海洋尼克号任职。由于走得仓促,他忘了把储藏柜的钥匙留下,锁在柜子里的是船头瞭望员使用的双筒望远镜。这个小细节,成为后续诸多结果的原因。
在南安普顿港起航的泰坦尼克号
布莱尔带走的不仅是一把钥匙,还有难以排遣的愤懑。作为白星公司礼聘的高级雇员,布莱尔觉得自己甚至不如泰坦尼克号上的一些服务生和锅炉工。月初试航,他在簇新的驾驶舱巡视时,这些人还在南安普顿、利物浦或者伦敦街头闲逛。很可笑,最终被丢在岸上的是布莱尔,远航的却是这些临时招募的低级船员。来自赫尔城的小个子乔治·波尚,就是一个令布莱尔羡慕的家伙。他是泰坦尼克号在南安普顿港停靠的几天里临时招募的,确切时间应该是4月6日。当天,波尚早早就来到海员工会,乱糟糟的大堂里已经挤满了人。在一张桌面破损的餐桌旁,他同白星公司人事部签了约。一式两份的油印合同,轮机部司炉,月薪6英镑。签约之后,他在公司花名册上登记了基本信息。年龄一栏,他造假了,少报10岁。花名册上的记载是:乔治·波尚,32岁。人事专员瞄了瞄登记信息,又看了看波尚的脸——也许,干重体力活的人总是要显老一些。这一迟疑让波尚心里有些发毛,造假者嘟囔着“我是熟手,我是熟手”。人事专员没心思搭理他,撂下一句:晚上7点码头集合,登船。
那一瞬间,波尚觉得自己是被乔治五世钦点的人。他太需要这份工作了。1912年初开始的煤矿工人罢工,让波尚丢掉了在渔船上烧锅炉的工作。与工作一同丢掉的是稳定的收入,而这是维系波尚一家开支的生命之火。
在东伦敦贫民区长大的波尚,很早就懂得了一个道理。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解决温饱的前提是家里起码得有一个有工作的男人。波尚小时候,那个男人是父亲。但波尚兄弟姐妹五个,父亲一个人撑不起一大家子。于是波尚辍学,外出打工。波尚的第一份工作是铁道锯木工,铁轨铺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锯木工有机会周游各地,长了不少见识。他获得的最有价值的信息是,轮船锅炉工的薪水要比锯木工高很多,这是劳工阶层眼中处于金字塔尖的工种。三十出头的年纪,锯木工转行当了锅炉工,在一艘渔业捕捞船上。锅炉工一干就是十年,在此期间,他结婚生子,把家安在了赫尔城。直到1912年初,矿工罢工,锅炉工失业。失业锅炉工的眼前经常会浮现出父亲当年的表情,失神、木讷、疲惫……
如今,怀揣合同的波尚走在南安普顿街头,每一根灯柱似乎都在向他行礼。谁能想到?他又有了工作,在复活节的前夜,老天赏他一枚彩蛋,还是锅炉工,泰坦尼克号上的锅炉工!对,不是那种几百吨的、一遇风浪就东摇西摆的渔船。
波尚是数着灯柱走到码头的,44号泊位。怎么说呢?世界上最大的船还是惊到了他。站在码头上的锅炉工,根本看不到泰坦尼克号的全貌,他只是巨兽身下的一只蚂蚁。不,聚在巨兽旁的不是一只蚂蚁,而是一群蚂蚁。白星公司在南安普顿共招募了724名船员,分属甲板部、轮机部和供应事务部,他们都在码头集合。各部门的领班下船点名,带着各自部门的人登船。
带波尚登船的,是轮机部的司炉领班巴雷特,他直接把锅炉工们带到了工位。锅炉舱位于船体中段,水线下两层水线上一层。整个舱室隔成六间锅炉房,29台锅炉,每台锅炉都硕大无朋。与之相比,渔船上的锅炉就像盏酒精灯。在波尚看来,光锅炉舱的空间就足够容得下一条渔船。85年后,詹姆斯·卡梅隆拍摄《泰坦尼克号》时,在此处为杰克和露丝安排了一场吻戏。
波尚没那么浪漫,穷人的奢侈是赶在启航前把泰坦尼克号的犄角旮旯看个遍,特别是传说中的头等舱。头等舱没让锅炉工失望,眼前一切都在想象的边界之外,富丽堂皇的套房、健身房、壁球室、温水游泳池、阅读写作室、土耳其浴室……不可思议,头等舱还有专属的散步甲板。
泰坦尼克号上的土耳其浴室
波尚在散步甲板转悠的那几天,多半会碰到一位像露丝一样漂亮而丰满的姑娘,她是头等舱服务员维尔莱特·杰索普。杰索普,出生在阿根廷,祖籍爱尔兰,16岁上死了父亲,随母亲回英伦定居。她比波尚早登船几天,是白星公司从泰坦尼克号同级船奥林匹克号调过来的。七个月前,她刚经历了奥林匹克号与皇家海军霍克号巡洋舰相撞的事故,奥林匹克号进船坞大修,而杰索普毫发无损。现在,传奇来到了泰坦尼克号。与杰索普一同从奥林匹克号调来的,还有大胡子船长爱德华·史密斯,他享有一项特殊的荣誉,是公司所有新轮的首航船长,泰坦尼克号是他荣休前的最后一班;还有满脸机灵劲儿的锅炉工约翰·科菲,他是一个真正的熟手,对锅炉舱的所有操作都信手拈来,却对目的地纽约没有兴趣。不想去纽约,为啥要来泰坦尼克号?何况船都快要开了。
4月10日中午,泰坦尼克号启航,当晚在法国瑟堡短暂停留,连夜驶向爱尔兰皇后镇。
在锅炉舱劳累了一下午的波尚想起件事,趁着晚上休息他去了位于G层甲板的邮局,把他的那份合同寄给了家里。他还顺手扯了一张纸,歪歪扭扭地给媳妇儿写了几句:“活儿找到了,泰坦尼克号,在去纽约路上。船很安全,永远不会沉没,放心。”
次日中午,泰坦尼克号抵达皇后镇,停泊两个半小时,装着波尚家书的邮件袋被运上了岸。邮件袋里还藏着一个人,锅炉工约翰·科菲。他就是皇后镇人,有段日子没见双亲了,想回家看看,他来泰坦尼克号只是为了搭一段短途顺风车。在最后一刻,约翰·科菲留在了欧洲,任由泰坦尼克号奔赴星辰大海。
从皇后镇到纽约,泰坦尼克号将在北大西洋上航行2980海里,预计耗时137小时,4月17日上午抵达。
前三天海面风平浪静,驾驶舱里的车钟始终调在“全速”,几乎没换过档。锅炉舱里178名锅炉工分两班倒,夜以继日。波尚喜欢锅炉房里这种热火朝天的氛围,50摄氏度高温下,工人们脱得只剩下汗衫和短裤。波尚有时会生出几分得意:世界上最大的船,呵呵,还不得靠我一铲子一铲子往炉膛里喂煤?
泰坦尼克号是一座移动的海上皇宫,动力之源是水线下一群挥汗如雨的蚂蚁。50000马力驱动着46000吨的庞然大物,以日均560海里的速度驶往目的地。
每一艘船都有她的归宿,哪怕还是处女航。
二、致命的约会:泰坦尼克号没能绕开冰山
加拿大纽芬兰岛东南约500公里,北纬41度43分,西经49度56分,一座120米长、30米高、150万吨重的冰山,默默地等着泰坦尼克号。为了本次见面,冰山已经酝酿了十万年。它源自格陵兰岛西南海岸的一道巨型冰川,从冰川断裂后,顺着洋流漂到了致命的接头点。那是泰坦尼克号离开皇后镇的第四天,4月14日。
那一天,海面依然风平浪静,巨轮依然全速前行。但自上午起,马可尼公司派驻泰坦尼克号的首席电报员杰克·菲利普斯,不断收到邻近船只的冰川警报。警报电文转到史密斯手里,经验丰富的老船长做出了符合惯例的决定:航线略朝西南调整,保持航速。
当晚10点半,已经在冰川海域抛锚过夜的运输船加利福尼亚号,再次向周围船只发出警报。泰坦尼克号上的菲利普斯回复:我正与纽芬兰瑞斯角电台联络,勿扰。加利福尼亚号电报员希利尔·埃文斯遂关闭无线电,上床睡觉。40分钟后,在该船驾驶舱值班的三副格瑞夫,看到右舷有一艘船疾驶而过,甲板之上灯火通明。从灯光的轮廓判断,吨位应该大得惊人。是的,这就是即将与冰山碰头的泰坦尼克号。
加利福尼亚号
泰坦尼克号船头的瞭望巢内,弗里德里克·费利德和雷金纳德·林正在值更。由于双筒望远镜锁在储藏柜里,储藏柜钥匙又被前任二副布莱尔带走,他们只能用肉眼观测。肉眼所见,海面像打磨过的平板玻璃,夜空星星点点却不见月亮,视野被囚禁于令人心悸的静谧。渐渐地,有微量雾状物扑面而来,不祥之兆。10分钟后,答案揭晓——前面有东西,比黑夜还黑。起初很小,只有两张桌子大,但桌子在快速膨胀。费利德连敲三次警铃并致电驾驶舱:正前方有冰山,不到500码!
换算下来,泰坦尼克号有37秒应急时间,至少可以犯两个错误。一副威廉·默多克命令舵手罗伯特·希契斯:减速,右满舵。错误一是命令本身。减速没错,但不应变向,减速并用船头撞击冰山,顶多船头受损,船不会下沉;错误二是命令执行。默多克右满舵是“方向舵指令”,希契斯却按“舵柄指令”执行,结果船头不是向左拐而是往右拐,待默多克发现希契斯的错误并予以纠正,为时已晚。
泰坦尼克号终于没能绕开冰山。4月14日晚11点40分,船的右舷与冰山一角碰撞,船体水线下划出一道93米长的大口子。撞击声音有些沉闷,打断了轮机稳定的韵律,细碎的冰屑在空中飞舞,在甲板灯光映照下显得晶莹剔透。老船长接报后,即刻赶往驾驶舱。随船的白星公司总裁布鲁斯·伊斯梅吩咐驾驶舱:继续前进。这是第三个错误,推波助澜的错误。冰山漂失在船尾的夜色中,海水则通过巨大的裂缝更快地涌进船体。
一开始,大部分旅客没怎么受撞击的影响,或许只是船身深处的一记摇撼。头等舱餐厅的服务员兴致盎然地聊着客人的八卦,船尾厨房的夜班大厨正准备次日早餐,巴黎人咖啡厅里年轻人桥牌玩得兴高采烈,五位邮电员聚在一起在为同事奥斯卡·莫迪庆生,美国小女孩露丝·贝克尔帮着妈妈哄22个月大的弟弟睡觉,塔夫脱总统的侍从武官阿奇博德·巴特抽着入睡前的雪茄……
水线下的锅炉舱是另一个世界。在这里,撞击不是隐隐的震动,而是巨大的声响。10分钟内,水位自龙骨上升了4.3米。船头的前五个水密隔舱都有大量海水涌入,而第五个水密舱就是六号锅炉房,水位达到2.5米。司炉领班巴雷特抢在舱门关闭前逃出了六号锅炉房,但当他踏进五号锅炉房时发现,水已经从密封的舱门下浸了进来,没过膝盖,眨眼间就有齐腰深了。海水和煤屑搅和在一起,上面浮着一层机油,舱室内弥漫着炙热的水蒸气。巴雷特下令:关锅炉节气阀,熄火。波尚应了一声:好的。因为隔舱门已经关闭,锅炉工们必须摸黑沿着救生梯爬上爬下,重复相同的动作,拧开安全阀排出蒸气,然后关闭锅炉。一通操作结束,船停了下来。这是波尚干过的最焦头烂额的活儿,这个点原本是他四小时夜班收工的当口。疲惫不堪的他,以为秩序已经恢复,事态已经控制了。波尚并不知晓,此时,泰坦尼克号总设计师托马斯·安德鲁把一个坏消息带给船长史密斯:船维持漂浮顶多还有两小时。
4月15日0:05,第一份求救电报发出:MGY CQD。135海里外的法兰克福号和58海里外的卡帕西亚号均作出回应,但18海里外的加利福尼亚号没有答复,该轮电报员埃文斯要再过五个小时才会起床。
4月15日0:45,第一艘救生艇被放置到海面,那是7号艇。泰坦尼克号上层甲板陷入失控与混乱,人们脸上写满了疑惧和惊恐。卡梅隆的电影就此有着力渲染,而杰克和露丝挣扎在爱与死的边缘。
波尚也在挣扎,锅炉工只是为了活着。他大概是一点半左右离开锅炉舱的,所有人都明白,船没救了。他从救生梯爬到上层甲板,多年海上作业的经验告诉他,船哪边遭撞就该往哪边去。他押对了,右舷。右舷救生艇甲板,一副默多克在指挥妇女和儿童登艇。13号艇有些超载,需要多配备几位船员,默多克问穿着锅炉工汗衫的巴雷特和波尚:你们会划桨吗?波尚答:会。默多克命令:这艘艇就交给你们了。
一副是把生的机会交给了锅炉工,他自己在海难中遇难,遗体未能找到。
泰坦尼克号的救生艇
不过波尚能否活下去,还得靠自己。13号艇降到海面,必须迅速离开,逃到足够远处,才能摆脱泰坦尼克号倾斜所形成的漩涡。锅炉工在拼命划着桨,他拼命划,拼命划,直到感觉不到海水的牵引,安全了。当艇上的人们回头望去,那是永生难忘的一幕。垂死的巨兽越来越乏力地在海中僵持,上帝都爱莫能助。不久之后一声巨响,泰坦尼克号的船体在第三和第四根烟囱中间断成两截。船头率先沉入水中,船尾的螺旋桨翘出了海面,夸张地滴着海水。船尾被拉直成90度角,一些人抓住尾楼甲板的栏杆绝望地挣扎。世界熄灭前,他们在十几层楼的高处领略了星辰大海。
永远不会沉没的船,沉没,4月15日02:20。
“完了,就这么(撞)一下子。”13号艇上,最早发现冰山的瞭望员雷金纳德·林在叹息。坐在艇尾的波尚瑟瑟发抖,锅炉工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冷还是害怕。一位老太太将一件大衣丢给他,他没穿,转身给一位小女孩披上,她是露丝·贝克尔,登救生艇时同妈妈和弟弟走散。
泰坦尼克号沉没处,海面妥协似的复归平静,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呼救声从那里传来。水里的人该有多冷啊!波尚建议临时艇长巴雷特:回去看看吧,能救几个救几个。
4月15日04:10,卡帕西亚号赶到出事地点,救生艇被一艘又一艘地捞起。在甲板上,露丝·贝克尔找到了11号艇上的弟弟和妈妈,一家人全部获救。在舷梯旁,波尚看到了裹着毛毯的头等舱服务员杰索普,她的16号艇很晚才被吊上卡帕西亚号,好在人都没事。但传奇故事还没收笔。1916年,杰索普应征到不列颠尼克号上担任战地护士——泰坦尼克号的另一艘同级船。不太巧,当年11月,不列颠尼克号在地中海被德军鱼雷击沉,而她再次死里逃生。这姑娘是命运的宠儿,向上帝讨要了耳塞,所以听不到塞壬的歌声。
总的说来,不走运的还是大多数。泰坦尼克号海难,2224名船员及乘客中,逾1500人丧生,仅333具罹难者遗体被寻回。上述数据,从错误的深坑中长出。错误,一系列的错误,要多么滴水不漏、严丝合缝,形成错误的闭环,才会酿出泰坦尼克号的悲剧。犯错的人,有的得救了,譬如白星公司总裁伊斯梅;有的没能躲过这一劫,譬如泰坦尼克号的老船长史密斯、总设计师安德鲁、一副默多克。他们留给幸存者最后的印象,是高贵的绅士风范和英雄气概。
大西洋沉默不语,3800米深处,躺着泰坦尼克号的残骸。
三、倒霉,又碰上了!!
如果波尚只经历过泰坦尼克号一次海难,他会很乖巧地待在美国国会海难调查报告的证人栏里,等着纸张泛黄。这也是他的愿望,忘记此事是头等大事。为此,他甚至放弃了理赔,当年7月就回到了赫尔城。他不愿意多提起泰坦尼克号,在家人面前也是如此。他只是一个锅炉工,在这艘船不满九天。
但有些人命里注定会成为传奇,哪怕他只是一个锅炉工。导致波尚成为传奇的原因,恰恰在于他是锅炉工。锅炉工嘛,自然是要上船的,迟早的事。船出了海,自然保不齐会遇到个万一,还是迟早的事。
锅炉工波尚的传奇与服务员杰索普的传奇,只有泰坦尼克号一个交汇点,此后就分岔了。即便在泰坦尼克号上,他们也仅是对方传奇里一闪脸便匆匆领盒饭的角色。没有两人持续交往的记录,也很难说两人有过语言上的交流,他们顶多打过照面,礼貌地点过头。他们有各自的故事,杰索普的故事以泰坦尼克号三艘同级船为背景,而波尚的故事以北大西洋为舞台。
锅炉工重操旧业是在两年后。1914年6月底,一则报纸上的招工启事吸引了他:库纳德轮船公司卢西塔尼亚号轮机部急聘锅炉工数名。库纳德公司是纯血统的英国公司,不像白星公司有美国资本掺水;卢西塔尼亚号没泰坦尼克号那么豪华,但亦属巨轮,32000吨。她还是世界上航速最快的邮轮,绰号叫“大西洋快犬”。更何况卢西塔尼亚号的始发港是利物浦,不是南安普顿。换了个风水,不会再那么背了。
很多原因促使波尚去应聘,只有一个原因才是根本:过去两年他打短工,家里的确有些拮据。
曾经的锅炉工背着行囊上路了,他的传奇之路,始于那张报纸的广告。锅炉工没仔细看头版,上头有奥匈王储斐迪南大公遇刺的新闻。这个小消息,也成为后续诸多结果的原因。
波尚的应聘顺利得出奇,库纳德公司没有理由拒绝他,他是熟手。锅炉工进入卢西塔尼亚号的锅炉舱,没有了初识泰坦尼克号的目瞪口呆。卢西塔尼亚号的航线他也并不陌生,从利物浦到纽约。船入大西洋后,航线跟泰坦尼克号大体重合。几位新认识的工友,偶尔会跟波尚聊起泰坦尼克号的事。泰坦尼克号出事前三天,卢西塔尼亚号也经过了那片冰川海域,偏南100公里,安然无恙。事实上,那片海域卢西塔尼亚号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很多次,都平安无事。泰坦尼克号处女航竟然就栽了,真是鬼使神差。“嗨,鬼使神差。”波尚喃喃自语,他的内心戏,工友们不知道。
工友眼里,波尚是个勤快的伙计,从不麻烦人。有点奇怪,他没事总爱去救生艇甲板转悠。满配的救生艇,让锅炉工心里踏实。卢西塔尼亚号跑大西洋航线也已经六七年了,从未发生事故。唯一的风险恐怕是战争,波尚上船不到一个月,一战就爆发了——因为那天报纸头版的斐迪南遇刺。
战争爆发后,库纳德公司不少民船被政府征用,改装成辅助巡洋舰,卢西塔尼亚号不在此列。令人费解,1914年底,船却被拉进船坞,通体上下改成了英国军舰特有的维多利亚涂装。波尚因此圣诞假多休了两周。当卢西塔尼亚号再次驶入大海,乍一看,就像是一艘远征的军舰。
1915年初,军舰涂装的民船卢西塔尼亚号频繁往来于大西洋两岸,载着大批乘客,也夹带些军火。德国人忍了很久,愤怒的力量在积蓄。4月下旬,美国各大报纸上,在紧邻库纳德公司售票广告的位置,刊发了德国驻美大使馆的一份声明,措辞强硬:任何悬挂英国及其盟国国旗的船只进入战区(英国海域),后果自负。
目标读者就在美国,卢西塔尼亚号刚抵达纽约港,哈德逊河54号码头。德国人“勿谓言之不预”,在自信的人看来,就是徒具声势的嘴炮。卢西塔尼亚号船长威廉·特纳的口头禅是“没有谁能撵得上我们”,船长的底气是高达25节的航速,“大西洋快犬”不是白叫的。
5月1日早晨,“大西洋快犬”启航,返回利物浦。码头上送别的人成千上万,大家争相目睹,一位拿着水枪的好汉出发去挑战特种兵,特种兵是德国潜艇。摄影记者在为乘客拍照,还不忘说句吉利话,“如果你出事了,至少我们有你的照片。”这是卢西塔尼亚号第202次跨大西洋之旅,她的最后一程。
最后一程中的波尚,有些不安,但他打心底里不相信船真的会出事。锅炉工说不来“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类似道理他还是懂的。六天的大西洋航程似乎也在证明,波尚的不安纯属泰坦尼克号留下的心理阴影。5月7日一早,卢西塔尼亚号抵达爱尔兰外海。目力所及,欧洲的海岸线影影绰绰。波尚的心放下了,是啊,毕竟德国人的警告刚发布,要动手也不会那么快、那么狠。想到晚上就要到利物浦了,锅炉工的思绪有点飘。
上午雾气浓厚,卢西塔尼亚号被迫降低航速,并适当调整了航线。中午大雾散去,卢西塔尼亚号巍峨的船体,在海面上清晰得有些突兀。不远处,德国U20潜艇的指挥塔,端着望远镜的艇长沃尔特·施威格作如下敌情描述:大型船只,航速22节,没有悬挂任何旗帜,无法区分船舶国籍和类型。
因为油料不足,U20正要结束任务,打道回府。本次出勤,德国人干掉三艘小吨位的英国船,战绩平平,没想到临末了会捞到这么条大鱼。严格说,卢西塔尼亚号是主动把自己送到U20餐桌上的,如果不是前者遇雾减速又调整航线,时空中并不存在那个交汇点。老天玉成了好汉与特种兵的邂逅,剩下的就是特种兵扣动扳机了。5月7日下午2点09分,在距卢西塔尼亚号700米处,施威格命令:鱼雷发射。
鱼雷用一分钟时间,在水下划出了一道犀利的线。接近目标最后几秒,卢西塔尼亚号瞭望员用肉眼都能看到这道线,但他们只能看了。鱼雷在舰桥右舷下部炸开一个大洞,爆炸令轮船颤抖,惶恐的人们乱成一团,大难临头了。
鱼雷击中卢西塔尼亚号时,波尚正在往炉膛里喂煤,轮船提速命令加重了锅炉工的负担。突然,轰隆一声,强烈晃动,锅炉房里昏暗不堪,弥漫着呛人的烟尘。波尚有点蒙,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撞船了,触礁了,碰到冰山了?不可能啊!身体感受告诉他,卢西塔尼亚号遭受的重创远非泰坦尼克号可比——他是世界上唯一能就两艘船遭创强度进行比较的人。
《纽约时报》关于卢西塔尼亚号被击沉的报道
波尚愣在锅炉旁,咂吧着嘴:“倒霉,又碰上了!!”工友们搞不懂波尚的意思。就在此时,又爆炸了。这一次声音更响、震撼更强、离得也更近,应该是锅炉房附近的堆煤舱。这一次,卢西塔尼亚号万劫不复了。施威格从潜望镜里看得真切,狩猎效果远超猎手的预估。第二次的爆炸云团高过了卢西塔尼亚号的烟囱,猎物以极快的速度右倾。施威格猜测,应该是船上自带的弹药爆炸。民船偷运军火,坐实了。德国人判断有误,第二次爆炸是堆煤舱粉尘的殉爆。殉爆掀起的气浪,像一只巨手将波尚托到半空,扔到了一堆碎煤屑上。等他起身缓过神来,已经能明显感觉到船的倾斜。再不跑就晚了。
波尚沿着救生梯爬出锅炉房,不顾一切地跑向右舷,他又押对了。右舷救生艇甲板比当年泰坦尼克号还要混乱,好在尚有几艘救生艇能用。波尚没有细想,夹在惊慌失措的人群里上了其中一艘。算上这艘艇,卢西塔尼亚号44艘救生艇中只有6艘成功下水。
波尚在极近极近的距离,见证了卢西塔尼亚号的倾覆。从被鱼雷击中到沉没,前后18分钟。没来得及登上救生艇的人,抱着一切可以漂浮的东西在冰冷的海水中挣扎,有些人甚至连一件救生衣都没穿。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挣扎一会儿后就停止了动弹,死于溺水或体温过低。救生艇扭头去营救,区区6艘,又救得了几个?
最终,卢西塔尼亚号1959名乘客和船员中,1195人罹难。
如果老天多给卢西塔尼亚号一些时间,譬如泰坦尼克的两小时,相信,数字不会那么触目惊心。出事地点离陆地如此之近,10海里外是爱尔兰皇后镇,泰坦尼克号最后停靠的港口。问题在于,历史不会同情他笔下的人物。
德国潜艇击沉卢西塔尼亚号,被普遍认为是改变一战格局的事件,美国被拖下了水。当然,战争胜负是丘吉尔和威尔逊该操心的。对于小人物波尚来说,他担忧的是生死。在泰坦尼克号和卢西塔尼亚号两次旷世海难中死里逃生,让一位锅炉工成了没有复本的传奇。连续两次,他被上帝抛弃,又被拽去亲吻。传奇余生,挂在嘴边的话是:“我受够了巨轮,受够了沉船。”他受够了,大西洋都能听到他的抱怨。
四、总有人在你的笔迹上悄悄描红
泰坦尼克号沉没几天后,美国作家西奥多·德莱塞乘坐的克罗兰号,从出事海域经过。他那一刻的所思所感,收录于次年出版的自传《40岁的旅客》,“对大海的恐惧向所有人直接袭来,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想到像泰坦尼克号这样一艘明亮、崭新的船会沉没于深深海水中,2000人从他们的舱位鼠窜而出,徒然地漂浮在数英里的水域祈祷,呼嚎。我想到那2000人命中注定要承受的痛苦与恐惧,心中充满了对生命无常的愤怒。”
德莱塞原本该是泰坦尼克号的乘客,一位英国出版商劝说他改了主意。他真是个幸运儿,也许,该叫他幸运父。1912年4月,运气眷顾了他两次。泰坦尼克号首航前,他居然能订到船票;泰坦尼克号海难后,他被发现居然不在船上。
手握船票而因各种事由没有登船的乘客,有头有脸的共七位。除了德莱塞,还有金融巨头、白星公司美方控股人约翰·摩根,约翰·摩根好友、钢铁巨头亨利·弗里克,巧克力大王、好时糖果老板弥尔顿·赫尔希,1946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基督教青年会传教士约翰·马特,190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无线电之父吉列尔莫·马可尼,美国史上第二大财富家族继承人、运动家阿尔弗雷德·范德比尔特。
上述人等,至少有两位值得一说:马可尼和范德比尔特。如果可能,波尚一定会对他们的事感兴趣。锅炉工因为两次海难而成为传奇,他们则是与传奇套写的故事,是在传奇笔迹上悄悄描红的人。没错,马可尼和范德比尔特不但跟泰坦尼克号有关联,也在卢西塔尼亚号马克了自己。只是,他们属于锅炉工认知的第三类: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
伦敦报童和手中“泰坦尼克号沉没的消息”
初登卢西塔尼亚号,工友们跟波尚说过,泰坦尼克号出事前三天,卢西塔尼亚号曾经过同一片冰川海域。聊这事时,工友肯定不会跟他提另一件事:那一班卢西塔尼亚号上有一位大人物,诺贝尔奖得主马可尼。想必工友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档子事,他们是锅炉舱里的蚂蚁,水线以上的事本就知道得不多。马可尼有泰坦尼克号的首航船票,白星公司的赠票,头等舱。他的实用无线通讯技术,是远洋轮的救命稻草,他的马可尼船舶通讯公司负责发稻草。那个年代,轮船上几乎所有的电报员都是马可尼公司雇员。马可尼之所以弃泰坦尼克号改乘卢西塔尼亚号,不是先知先觉,而是他的秘书在卢西塔尼亚号上。他的论文需要秘书核实数据、誊清文字。与秘书分坐两艘船,意味着路途中一个礼拜的时间被浪费了。
在泰坦尼克号启航前三天,马可尼登上卢西塔尼亚号与秘书汇合,也是与运气汇合。那一班卢西塔尼亚号顺利抵达纽约,抵达当天,他得知泰坦尼克号出事。四天后,他亲自去码头迎接载着海难幸存者的卡帕西亚号。马可尼公司派驻泰坦尼克号的两位雇员,只活下一个,助理电报员哈罗德·布拉德。首席电报员菲利普斯遇难,船沉没前三分钟,他依然守在电报房。人类历史上第一份摩斯电码救难信号由他发出:SOS。
卢西塔尼亚是罗马帝国的行省,以之命名的船会善待意大利人。不知马可尼会不会有这个念头,反正此后的跨大西洋旅行,马可尼一般会选择卢西塔尼亚号。其中一个班次具有里程碑意义,1915年4月17日至4月24日,利物浦至纽约。马可尼本次去纽约,是为了打无线电专利的官司,对手是另一位科学超人尼古拉·特斯拉,开庭时间5月13日。这个航程是卢西塔尼亚号第201次跨大西洋之旅,最后一个安全航程。旅途七天,渺小的蚂蚁波尚与伟大的无线电之父马可尼同船而渡,一个在锅炉舱,一个在头等舱。不消说,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下一个航程,就是卢西塔尼亚号的绝命归途。5月7日,马可尼得知卢西塔尼亚号沉没,他正在准备庭审。这该死的官司,他的下一个航程,该坐哪艘船呢?
马可尼的无线电专利官司开庭时,对范德比尔特的命运审判已经结束。在卢西塔尼亚号的绝命归途中,他与波尚同行,一个在头等舱,一个在锅炉舱,互不知晓。
富二代运动家此番去利物浦,是为了购买打猎用的猎犬。1915年5月1日,卢西塔尼亚号启航。在码头的盛大派对中,范德比尔特是个惹人注目的家伙。他由专职司机开车送到泊位,行李由随行仆人扛着上船,而他在摄影记者指挥下摆pose。记者的胡说八道“如果你出事了,至少我们有你的照片”,范德比尔特听到了,付之一笑。这一次没什么异样,不像三年前泰坦尼克号首航,他订了船票,但家人的劝阻让他放弃登船。
这一次,范德比尔特登船了,步履轻快,义无反顾。遗憾,他没能抵达利物浦,没能买到猎犬,也没能抽空去看一场德比马赛。U20潜艇破坏了他的计划。卢西塔尼亚号倾覆前,范德比尔特把自己的救生衣让给了怀抱婴儿的爱尔兰妇女内蒂·米歇尔。身材健硕的运动家忘了,他不会游泳。皇后镇外10海里,那片地狱般的海面,祈祷和呼嚎的人群里有范德比尔特,他不会游泳,也没穿救生衣,徒劳地扑腾几下后,海水合拢将他掩埋。
他没能等到还在路上的爱尔兰渔船,甚至没能等到回来救援的波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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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阶层差异,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会存在,连死亡都无法抹平。若将泰坦尼克号和卢西塔尼亚号两次海难算作一部悲剧,人们会发现,站在舞台上的是戏份不多的马可尼和范德比尔特。在很长时间里,悲剧主角、锅炉工波尚并未进入公共记忆。
红圈内的是波尚
直到2019年,波尚逝世75年之际,他的后辈才将他的故事告知世人。人们幡然醒悟,原来他才是真正的传奇。人们又是何等怠慢他、漠视他。感谢波尚,因为他的出现,使人们有机会将那些凌乱的线索、散碎的细节、莫名的道具、有一搭没一搭的对白和貌似跑错片场的人物串联起来,还原成一个完整的舞台。二十世纪初的北大西洋,锅炉工波尚单枪匹马、九死一生完成了两次历险。百年之后,他看上去不再那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