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孫的外賣菜單
凍雲作雪天氣,暮色蒼茫裡,與沈宏非坐車返家。沿途一路,堵得肝腸寸斷。前途漫漫,何以解憂,唯有閒聊。沈宏非於手機上翻出一幅菜單,王孫溥心畬的一幅手寫菜單,儂看看,溥心畬叫外賣的單子,保利香港最近在拍。
我是溥心畬的千年粉,心潮澎湃接過來細細看,寒玉堂那筆好字,又松又糯,噴著糟香,直到眼前。是溥心畬一百來年前,於京城恭王府花園居住時候,訂的一桌子菜,從魚翅到烤鴨,十二道菜,一碗雞粥,一款冰鎮橘子汽水。
拌豬腦,糟蒸鴨肝,精緻地茹毛飲血,向來是人類的一種深邃課題。炸丸子,要大,此時此刻,弱不勝衣的王孫,倒是直抒胸臆一點不扭捏。糟煨筍尖,這是整幅菜單裡,最溫存的一個碟子,煨字纏綿緋惻,揉人心腸,於堵車途中,吃如此的字,亦是相當療飢的。整篇京派菜裡,王孫選的蔬菜,乃是芥蘭,滿有意思。於今看來,最沒有精神的,是芙蓉雞片,拔絲山藥和烹蝦,這是我的偏見,尤其見不得拔絲這種物事。以火腿雞粥收束,是無可挑剔的精而且貴。而不設甜物,江南人看著,多少有點於心不足。跟沈宏非嘆嘆,這麼一桌子,不知道現在還吃得到吃不到,沈宏非講,吃得到。送我到家,落車時,沈宏非拿給我一盒子小燒餅,北京來的。
隔日晨起,一碟子小燒餅,一冊《寒玉堂詩集》。小燒餅是京裡的回民館子聚寶源的,一點點大,卷得極酥極暄,於無限溫存裡,佇立著一縷花椒滋味,剛烈而堅挺,最漂亮,是絲毫不油膩,真是好精神,好點心。而溥心畬的《寒玉堂詩集》,唐音落落,逸氣飄雲,多年來,我是看得極熟的,嘩嘩翻過去,依然口舌生香。記得高陽講過,早年聽周棄子先生評溥心畬的詩,
溥王孫的題畫詩,首首輞川,無非假唐詩而已。有一回跟他閒談,我老實跟他說了,他也承認,他說他也有真的東西,不過不便示人,接下來念了兩句給我聽:百死猶餘忠孝在,夜深說與鬼神聽。
王孫吟到如此句子,亦真的是帝國餘暉了。
跟了我多年的這冊《寒玉堂詩集》,是1994年新世界出版社的一版一印,前面有啟功的一篇序寫得極好看。這位王孫弟子講,心畬先生的書法功力,平心而論,比他的繪畫功力要深得多,先生那些刀斬斧鑿的筆劃,內緊外鬆的結構,都是《圭峰碑》的特點。先生愛寫小楷,庾信的《哀江南賦》不知寫了多少遍。項太夫人逝世時,正當抗戰之際,只得停靈在地安門外鴉兒胡同廣化寺。髹漆棺木,在朱紅底子上,先生用泥金在整個棺柩上寫小楷佛經,極盡輝煌偉麗之奇觀。
有趣的是,啟功一再強調,這位溥二爺,於畫上,並沒有用過多少苦功,是靠的天資。啟功講,心畬先生的畫藝,得力於他家藏的一卷無款宋人山水,從用筆到設色,幾乎追魂奪魄,比原卷甚或高出一籌。先生以書畫享大名,其實在書上確實用過很大功夫,在畫上則是從天資、膽量和腕力得來的居最大的比重。
溥心畬經常說的一句,畫不用多學,詩作好了,畫自然會好。
溥心畬的贊,贊在他的斯文骨肉,天家富貴,那種溫文氣概,靜謐至極,實在嘆為觀止,無人可及。民國出了一個袁寒雲,略略有點意思,不過終究無法跟溥王孫相比,袁少爺雜氣火氣匪氣紅塵氣,氣氣皆重,沒有了清,何談貴?
看一幅外賣菜單,吃一枚小燒餅,弄出這點字來。禮拜三愉快。
圖片是溥心畬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