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声如雷

据说抗日战争时日本鬼子刚进入广西就遭遇了“下马威”:广西山高林密,经常被黄蜂蜇得抱头鼠窜。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玩艺,有人骗他们是广西特有的大蚊子。这么“魁梧”的广西蚊子,把小鬼子吓坏了,害怕还会遇到什么恶物,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于是打退堂鼓撤出了广西。

我父亲小时候见过日本鬼子,他们从老家的村口经过,村里男女老少都跑到山上躲藏,看到过往的鬼子扛着枪,还有人牵着马,时间大约在快投降的1945年,大概早已无心恋战,所以并没有进村烧杀掳掠,但估计他们进了村也会受不了蚊子叮咬。因为我们村的蚊子又多又大,特别是那种长脚大花蚊,一巴掌打下去,会鲜血四溅,手掌里像盛开一朵梅花。

六雷村

我老家形容蚊子多,不说“多”,说蚊子“惨”,其实“惨”的不是蚊子,是被蚊子叮的人。蚊子这么“惨”,给生活制造了很多麻烦,特别是上厕所成了一件令人发怵的事。《水浒传》里的景阳冈只能“趁午间过冈,其余时候不许过冈”,六雷村的蚊子也是天晚了出来伤人。但毕竟“人有三急”,不得不硬着头皮解决问题。要是晚上六点到八点间如厕,成千上万的蚊子像饕餮之徒恭候你的到来,你一边“作业”,一边挥舞着巴掌,抵御着蚊子的轮番进攻,恨不得变成“千手观音”。厕所里蚊声如雷,夹杂着如厕者愤怒的诅咒和清脆的啪啪声,上厕所变成一场人蚊大战,每次歼灭的蚊子都在十位数以上,最后“余屎未尽”拉上裤子逃之夭夭,为自己“块肉余生”而庆幸。

我家一度养过猪,我七八岁时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在阁楼下的猪圈熏蚊子,用晒得半干不湿的草点一个火盆,往猪圈里煽烟。这一招蒲松龄也曾经试过,他专门写过一首《驱蚊歌》:“炉中苍术杂烟荆,拉杂烘之烟飞腾。”可见烟熏是对付蚊子的有效办法。陆游也说蚊子“举扇不能却,燔艾取一快”,用扇子是抵挡不了蚊子的,烧艾草才能一逞快意。我家的猪圈同时也是鸡栏,如果有一天偷懒没有熏蚊子,晚上就会听到那些鸡被蚊子叮咬的惨叫声。相比之下,猪要坚强一些,最多哼哼几声,第二天身上斑斑点点,让人惨不忍睹。我脑洞大,每次听到《英雄儿女》的主题歌“烽烟滚滚……”,就像《百年孤独》里的奥雷良诺上校,想起小时候在猪圈里熏蚊子的情形。

我一直与蚊子进行着不屈不挠的斗争。傍晚喂鸡时经常心有旁鹜,把食钵往鸡栏前一放,自己坐在外头的石阶借着黯淡的光线看书,蚊子像一团乌云在头顶上盘旋,发出嗡嗡的声音。我不时用膝盖夹着书,双手合掌在空中胡乱拍打,横尸遍“掌”,但蚊子们视死如归,依然盘桓不去。我一边与蚊子搏斗一边看书的样子,成了六雷村刻苦学习的“符号”,村里人用我来勉励自己的小孩:要是你肯像阿奇那样“喂蚊子”,早就读上大学了。其实我如果意志坚强些,应该向南唐时的杨銮学习:“白日苍蝇满饭盘,夜间蚊子又成团。每到夜深人静后,定来头上咬杨銮。”老天要下雨,蚊子要咬人,就让它咬去吧!

说到与蚊子的战斗,印象最深的战场是在祖父的床上。每天晚上八九点钟,祖父坐在床边抽着水烟筒与人聊天,我端着煤油灯在蚊帐里搜索蚊子。祖父的蚊帐颜色发黄,打着许多补钉,为蚊子们提供了埋伏的便利,却躲不过我的“火眼金睛”。一经发现,我就将煤油灯的灯囱凑近,侧倾着把它兜进灯囱里,蚊子在里头乱飞乱撞,垂死挣扎,发出嘤嘤的惨叫,很快被灯芯的火苗烤煏而死。

我傍晚喂鸡时就坐在这石阶上看书

如果我是一个名人,我的这种举动,很有可能以讹传讹当成一个孝子的善行,说我小时候每天晚上在床上为祖父捕杀蚊子什么的。晋代的车胤就是这样,他可能只是捉萤火虫玩,却演变成囊萤夜读的励志故事。萤火虫白天不会出来活动,要是夜晚捉虫,又哪里还有时间看书?而且萤火虫几个小时就死了,不可能像蓄电池备着第二天晚上看书。我在祖父的床上捕蚊子只是觉得有趣,与蚊子战斗成为我难忘的童年乐事。

我还喜欢做另一件事:故意挽起袖子引诱蚊子,它像美国佬的轰炸机一样扑下来,停在手臂上,踱来踱去,像探雷一样,终于找到下嘴的地方。你母亲一定欺骗过你,打针就跟蚊子叮一样,如果看着蚊子叮其实挺疼的。蚊子干瘪的肚子像吹气一样慢慢胀大,变成一个透明的红色血袋,我两个手指按在蚊子旁,用力把皮肤往两边抹,将蚊子的嘴巴夹住。它用腿撑着,搧动着翅膀,拼命要把嘴巴拔出来。当然,这样做的一个麻烦是你无法腾出手来将它一掌拍死。现在想想,我小时候得有多无聊才去做这样的荒唐事。读到辛弃疾的词《村居》:“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骤觉小孩的天性也许就是百无聊赖,他是“溪头卧剥莲蓬”,我是“故意赤膊捉蚊”。

其实“以身饲蚊”真的是灭蚊的一个办法,我有个熟人是“准酒鬼”,几乎无酒不醉,无醉不欢。有一次他喝醉后躺在树阴的石凳上,精赤上身,呼呼大睡,手电筒照到石凳上,大家吓了一跳:上头落满了死蚊子——也许没“死”,只是酒精中毒昏过去罢了。幸亏他肥胖,要不有可能像宋代泰州那个公务员,喝醉酒后被蚊子活活咬死㈠。他要是懂得扯一把桉树枝盖在身上,就不用这样喂蚊子了。蚊子害怕桉树的气味,我小时候试验过,从学校后山折一把桉树枝放到猪圈里,蚊子少了许多。

生活中懂一点这类常识其实挺好,不然连爱情也会受影响。我一个朋友大学时喜欢一个外系的女孩,学校足球场旁边有两片树林,一片紫荆树,一片桉树,他可能觉得紫荆花有诗意,与女方到那片紫荆树林约会,却被蚊子搔扰得不亦乐乎。他是O型血,蚊子们把他作为集中攻击的目标。他原本还打算深化一下彼此的感情,实在受不了这种“狂轰滥炸”,一分钟都像煎熬,只好拉着女的逃之夭夭。

我自己更是与蚊子“仇深似海”,有一次差点被蚊子害死。不过不是平常见到的蚊子,而是那种“墨蚊”,只有针头大小,叮人厉害得很,夏天母亲抱小孩在树阴下乘凉,脸上、腿上经常被叮得像长天花一样,斑斑点点,会凸起指甲盖一样大的红包,痒得哭闹不止。

我那次是农历七八月份,到田里拔花生,太阳烤得人像火燎过的葱苗,我躲到路边一棵枝繁叶茂的桐油树——不是树下,是树上,桐油树有点像宝塔,隔一截树干长一圈枝条,我爬到第三层的树杈上,坐在上头心旷神怡地踢打着双脚,不一会觉得双腿又痒又疼,发现好多墨蚊,我气得低头双手乱拍,悠的一下像一只柚子掉下来。我眼睛一黑,以为自己要摔死了,却正好翻了个筋斗,屁股重重地墩在地上,痠疼得半天站不起来,感觉屁股像西瓜一样摔成了两瓣。

据说世界上的公蚊子都吃素,只有母蚊子才叮人。蚊子的这种秉性太过损害母性的温柔形象。据说蚊子是“山龙婆”——一种类似于“狼外婆”的怪物——烧成灰变的。祖母讲“山龙婆”被打死后,人们为了断草除根,将它烧成了灰,这时候刮来一阵风,那些灰四处漂散。童谣是这样唱的:

灰烟飞上天,

变蚊子;

灰烟飞上岭,

变绞芒;

灰烟飞落水,

变蚂蝗;

生生死死吃人王。

注一: “泰州西洋多蚊,使者按行,以艾烟熏之,方少退。有一厅吏醉仆,为蚊所囋(餐)而死。” (宋·孙升《谈圃》)

注二:绞芒,一种烧火用的草,叶片锯齿状,经常割伤人。

(摘自我的新作《我的动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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