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哲学家”祖母
大概五岁还是六岁的时候,我有一天在巷子里玩一种小虫子。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种虫子叫什么,它只有筷子头大小,灰褐色,躲在墙跟圆锥型的小沙堆里。不知道虫子会不会也把它们当成“金字塔”。当然只有小孩才知道这种不起眼的小虫,大人是不会留意到它们的。我用一根草梗拨开沙子,暴露的小虫惊慌地缩成一团,看上去就像一颗大一些的沙子,但它根本逃不出我的法眼。
我正在玩耍时,回头看到一个乞儿——我们都叫“乞丐”做“乞儿”。那时候的人不像现在这样到处跑,否则会被认为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但乞儿除外。光凭这一条,我们就不应有那种“今不如昔”的念头。村里来了乞儿,小孩会奔走相告和围观,就像若干年前看到勾鼻子、蓝眼睛的老外时一样。平时不太容易看到乞儿,它们像鱼沉在水里,但哪个村子要是有人结婚,有人死了,或者有人过生日什么的,他们就像鱼一样浮起来,好像长着千里眼、顺风耳。我现在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互相联络的。乞儿们聚集在办事的主家门口,这时候主人都很慷慨,用碗盛着满满的白饭,还有各种剩菜,倒进他们的袋子里。乞儿都知道感恩,他们唱着一种非常好听的歌,然后打着揖,千恩万谢地离开。
我很奇怪这时候有乞儿进村。他光着脚,拄着一根棍子,肩上搭着一个布袋,这是乞儿的标配,就像学生背着书包、士兵背着枪。我忘了他长的样子,只记得腰有点哈,穿的衣服像是用一块一块蓝色、黄色或灰色的碎布拼成,那时候的布也只有这几种颜色。每一块只有巴掌大。这衣服让我后来对“衣衫褴褛”的成语领会特别深刻。其实乞儿穿这样的衣服并不会觉得难为情,不是因为他是乞儿,而是这样的衣服显得很“艰苦朴素”,那时候人们都把“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当作座右铭,穿新衣服感觉是一件可耻的事情。记得为了“保持劳动人民本色”,我念小学时曾把一条新裤子的膝盖铰了个洞,再缝上一块补钉,才大大方方穿出去。
那个乞儿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碗递给我,叫我回家给他倒一碗米来。我飞快地跑回去。父母还在学校,只有祖母在厨房里煮饭。米缸在靠近厨房一间屋子里,尽管黑乎乎的,里头还有一个橱子,地上摆着腌酸菜、腌萝卜、腌榄角等坛子和各种杂物,但我毫不差池地摸到米缸,揭开盖,舀了一碗米走出来。
祖母叫住了我:“你拿米去哪里?要喂鸡吗?”家里养的母鸡孵了一窝小鸡,我非常喜欢那些跑起来像一个个黄绒球滚来滚去的小家伙,经常不分时辰地拿米撒给它们,看它们一下一下叮食的样子,觉得很好玩。
我说:“不是,是给一个乞儿的。”
祖母像是自言自语:“这时候会有乞儿?”她显然不认为我会骗她。“你把米倒回去。”她说。
这不像祖母一直教导我做的。她平时总是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帮人多条路,罪人多堵墙”、“人帮我识感恩,我帮人莫上心”。她没有文化,却一肚子不知道哪里来的这类身体力行的格言。她见我站着不动,过来把盛着米的碗拿过去,走进杂物房倒回米缸,然后从锅里舀了一碗刚做好的饭递给我:“你拿这碗饭给他。”
我跑出门,把饭端给那个乞儿。他似乎有点意外:“我要米,你为什么拿饭给我?”我说:“我亚婆叫我拿饭给你的。”他呵呵笑了两声,有点不情愿地拉开布袋,连碗带饭倒到袋子里。我看着他拄着棍子走开,一点也不像平时得到别人施舍后高兴的样子。
我不知道祖母为什么要把米换成饭,虽然觉得奇怪,但我没有问祖母。直到很久以后,记得有一年大学寒假回家,八十多岁的祖母午后坐在门口晒太阳,我在旁边看书,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门前收割后的田野一片萧索,周围寂静无声,看不到一个人影,我老觉得有一种音乐钻进耳朵里,若有若无,却非常熟悉,后来才想起是小时候听过的乞儿唱的歌。我一下子想起那次祖母把米换成饭让我拿给乞儿的事,我问她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做?
祖母说:“我不记得这件事了。”她的脑袋轻轻晃动,一边拾掇着掉在衣服上像雪一样白的头发,一边说:“一碗饭养恩,一斗米养仇。当乞儿是要填饱肚子,要米的原本就不是乞儿,这一次你给了,下一次还来,你给不了就记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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