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述之一:路上竞驰“两头平”
那天吃早餐的时候,我忽然冒起回老家看一看的念头。这想法像一根火柴扔到一束干草上,把我呼啦啦地点着了。正月初四早上,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与家人一起开始了这趟说走就走的回乡之旅。
老家其实不算远,这个桂东南叫“六雷”的小村子,距我所在的城市约400公里,我已经有六年或者七年没有回去了。老家对每个人来说,就像一条河,离开的人则是搁浅的鱼,日子久了觉得难受,虽不至于奄奄一息,却越来越怀念曾经呆在河里的日子。
上午九点出发,一路上车辆不多,秋冬季节田野萧索,山林寂寥,由于不需赶路,心情散漫,走走停停。本来有高速公路直达容县,但到玉林时导航引导我转下了324国道,一进收费站我就知道走错路了,几年前曾经走过从玉林经北流到容县的这条老路,现在居然还是像当年那样灰尘滚滚,坑洼不平,有的坑像簸箕一样大,有的比簸箕还大,车子走在上面,像筛簸箕一样把人筛成醉汉。我有一个发现,如果一条现成的路很难走,一般有两个原因,一是经过的车辆太多,二是经过的领导太少。不知道这条路长年失修哪个原因居多。
颠簸了近一个小时,终于从北流进入了容县境,路面明显感觉好了许多。如果仅仅就这条路来说,我对容县的感觉比北流好很多,但容县的路牌有些奇怪,穿过县城的时候,我居然看到一处交叉道口有个只有箭头没有目标的路牌。我发现很多地方的路牌都有相同的毛病,包括高速公路。它们仿佛是为不需要指路的本地人立的,外地人永远弄不清自己该走哪条路。不过,解决这个问题也很简单,专门请几个新来乍到的外地人立牌就行了。
容县往平山的道路倒很平坦。我十分熟悉这条路,尽管很多年以前它就从过去的沙土路“进化”成了水泥路,路两旁的田里也不再是金黄的水稻或绿油油的蔬菜,而是一幢幢水泥楼房。我记得出县城不远一个山坳曾经有个茅草粥铺,盛夏时节,骑车人、挑担者满头大汗上到坡顶,都会到粥铺里花两分钱买一碗粥,坐在粗砺的条凳上,吹着凉风喝个痛快。我甚至觉得《水浒传》里武松景阳冈打虎前进的那家酒铺就是这个样子,只是多了面飘扬的酒幡。
这条路留下过我许多记忆,小时候曾经坐在父亲单车的尾架,从这条路到容县县城看建设中的容县大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自卸载重汽车,它像牛一样撅起屁股,把一车石头倒进江里,溅起大片水花,自卸汽车一度是我吹牛见过世面的资本。这条路还经过国民党上将夏威、中将马晓军和夏国璋的老家,骑着高头大马,将服毕挺、挂着佩剑、皮靴锃亮的将军,让我心驰神往,浮想联翩。我还曾和两个表哥一起,趴在一辆“解放牌”大货车的车厢,暑假从这条路回学校,因为不断的急转弯,我们像几只柚子在车厢里滚来滚去,每个人都脸色苍白,像拧开的水龙头吐了一路。
(停在祠堂前的小车)
与上一次回家不同,我发现路上多了许多小汽车,很多都是粤字车牌,它们愣头愣脑,得意洋洋,像小公牛一样在公路上撒欢超车,就像驾驶它们的主人。要是这条路有灵性,它会记得短短的30来年,它身上辗过了从单车到摩托车到小汽车的痕迹。村里人把小汽车叫做“两头平”,我考上大学后有一年暑假回家,一位堂伯父和我打赌,要是我能开一辆“两头平”回家,他找人修一条路让我开回村里。农民经常拿他们认为无法实现的事情打赌。在他们眼里,小车是“老板”的标配,拥有一辆“两头平”,意味着做了“老板”或相当于“老板”,是人生成功发达的标志。他一定没有想到,那么多打工仔,居然把“两头平”开回了村里。春节期间,在几乎所有的村子,都能看到各种小车,它们停在村道旁、榕树下、晒谷场,或者干涸的稻田里,成为毫无违和感的一道风景。“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30来年的工业化进程,众多到广东打工的农民,差不多与城里人同步成为了“有车一族”。
春节期间,媒体一如既往地关注着农民工返乡,关注春运中仍然数量众多的摩托大军,关注留守儿童之痛,关注家庭离散和伦理混乱,关注农村的“空壳化”和乡愁之苦,在工业化、城镇化的大叙事中,他们的确是值得关注的现象,毕竟对于每个人、每个家庭,这些现象的背后都有着辛酸的眼泪甚至血汗。然而,恰恰因为背井离乡外出打工,使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他们直起了腰,有了选择的自由,赢得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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