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西海固为何从“富庶”走向“瘠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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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晚报 | 2021年0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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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
影视剧谈
柳色凋残雨未收,阳关西去更堪愁。
平川落照连秦苑,古道炊烟覆驿楼。
刁斗风清初禁夜,毡帷月冷尽防秋。
云山最是凄凉地,今夜边关第一州。
这是明代诗人胡安所写的《固原》,固原又称萧关、原州、高平等,是西海固地区的中心。因电视剧《山海情》热播,西海固的知名度空前提高。但在地图上,其实找不到西海固,作为行政单位,它只存在了2年左右(1953年至1955年),1982年后,西海固作为称谓,又重新被提起。
提起西海固,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它的穷,1972年被联合国粮食开发署确定为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
然而,据学者杨钧期的《西海固贫困的历史认同述论》(本文多处引用该文,不再一一标出),直到清代早期,从无文献称西海固“贫瘠”,唐人反而说西海固等地是“天下富庶者,无如陇右”。以前引诗歌为例,也只称“凄凉地”。
那么,西海固是如何从“富庶”走向“贫瘠”的呢?这与人类过度开发与索取、严重破坏生态环境有关。只有明白这一历史进程,才能理解“上世纪90年代以来,西海固的人民和干部们响应国家扶贫政策的号召,完成异地搬迁”的正确性,从而真正看懂《山海情》。
西海固本是游牧地
西海固之称最早出现在1949年8月,甘肃平凉地委为剿匪,在西吉、海原、固原三县设“西海固剿匪肃特工作委员会”。1953年10月,设西海固自治区,归平凉地委管理。1955年,更名为固原回族自治州。
上世纪80年代,西海固成为我国最早的区域扶贫开发试验地区之一,西海固这一称呼重现媒体。此时已不限于三县,周边贫困县也被划入其中。
2002年,宁夏同心县张家树村小学生马燕的日记在法国出版,它真实记录了马燕的求学故事,呈现出人类自强不息的精神,引起轰动,后被译成英、日等文,总发行量超10万册。西海固遂成贫困地区的代名词。
其实,西海固在新石器时代尚属宜居,从已发现的670多处遗存中,出土大量石斧、石镰、骨针等,且发现碳化粟(小米)。
早在西周时,西海固便是中原王朝的养马区,“(周)孝王召使主马于汧、渭之间,马大蕃息”。
春秋战国至两汉,黄河中游持续800年温暖期,西海固年均气温较今天高2℃,年降水多100至200毫米。春秋战国时,西戎鼎盛,分为八国,其中义渠、乌氏据有西海固。乌氏被秦惠王所灭,后代可能就是月氏人。义渠则在80年间五战秦国,后插手秦内政,与宣太后勾结,被秦昭王所灭。故土编为北地郡。
义渠、乌氏以游牧为主,秦人据西海固后,《商君书》计划组三军,“壮男一军,壮女一军,男女老弱一军。壮男之军应敌,壮女之军修工事,而老弱之军使牧马牛羊”。仍保持游牧状态。
秦汉开边,固原战略地位重要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两次出巡北地郡,因误信“亡秦者胡也”的谶语,下令“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北击胡,略取河(指黄河)南地”,并“城河(指黄河)上以为塞”,整修了秦昭王时建的长城(这段长城经过今西海固),“徙谪戍以充之”,这是屯戍西海固之始。
秦汉战争时,匈奴夺回西海固。汉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匈奴14万骑下萧关,“使奇兵入烧回中宫,候骑(即侦察兵)至雍甘泉”。回中宫是秦始皇的行宫,在回中道上,回中道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路,连接固原和关中,而雍、甘泉距长安仅200里。
汉文帝急调战车千乘、骑兵十万,驻防长安,才吓退匈奴。
公元前127年,大将卫青夺回西海固,汉武帝“募民徙朔方十万口”,西汉仅13个州刺史,西海固即其一(从北地郡中分出),称安定郡。前119年,关中水灾,汉朝又“徙贫民于关以西,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七十余万口”。
为屯戍,汉朝“费以亿计,不可胜数”,但人口主要安置在宁夏北部。黄河流经此地,带来大量淤泥,是天然的好肥料,故称“千里黄河富宁夏”。屯戍西海固的人则较少,仍以畜牧业为主,以至于“凉州(当时属凉州管辖)之畜为天下饶”“(固原)牛马衔尾,群羊塞道”。
固原城战略地位重要,所谓“外阻河朔,内当陇口,襟带秦凉,拥卫畿辅”,与萧关形成防卫体系,而萧关是关中四关(东为潼关,南为武关,西为散关)之一,号称“长安咽喉”。
唐代只在固原屯田200顷
魏晋南北朝时,因连年战争,宁夏北部、汉代修建的引黄灌溉系统被破坏,导致生产力下降。北魏政府迁移大量民众到薄骨律(今属宁夏灵武)等军镇屯戍,却仍以西海固为牧场,“以河西水草善,乃以为牧地。畜产滋息,马至二百余万匹,骆驼将半之,牛羊则无数”。
唐代时,西海固是西北马政的中枢,所谓“唐人养马,亦于泾渭,近及同华,置八坊,其地止千二百三十顷”。
学者汪篯指出:唐初勃兴,“其所侍者,乃速度甚大与威力极猛之骑兵”。
唐朝国营马场最多时有“国马四十万匹”,且“高估马价以诱之,诸蕃闻之,竞来求市,来辄买之。故蕃马益少,而汉军益壮”。
直到天宝年间,固原仅7580户、39122人,加上未编户者,应不足10万人,虽是贞观时的3倍,但对生态影响甚微。
唐朝规定:“王师外镇,必籍边境营田。”但在开发固原上,保持了克制,仅建4军屯,共200顷耕地,“无点集追呼之绕、科索之烦,顺天因地,马畜滋殖”。
安史之乱时,固原被吐蕃占据,唐为夺回固原,最多时,西北四大节度掌军达22万人,军需烦苛,致西北经济凋敝。固原在唐蕃间数度易手,生态遭到破坏。即使如此,当时西海固“森林植被还占总面积的30%左右,草场植被面积占大半,农耕地仅占10%左右”,仍称“草肥水美”。
六盘山成了军事大本营
宋朝建立后,固原又成宋、金、西夏争夺的焦点,三方争相屯田,以在经济上压倒对手。宋朝镇戍军曾在固原屯田,是宋军最重要的屯田;金兵曾在西吉、海原等地屯田;西夏曾在萧关以西屯田。
为鼓励屯田,西夏规定:三年未种之地视为“无主荒地”,任何人都可申请免租耕种,可免税三年。
1227年,成吉思汗率军攻占德顺州(今宁夏隆德县,也在西海固的范围内,靠近六盘山),当年闰五月,成吉思汗入六盘山避暑,部署进军中原的战略计划。忽必烈也多次率军来到这里,最长一次,在六盘山住了4个月。六盘山成了蒙古的军事大本营。
自唐代起,中亚商人沿丝绸之路进入中原,许多人留在了固原城。蒙古大军西征时,虏获了大量西辽、花剌子模的工匠、军士、学者,蒙军将其中一部分人编入探马赤军,作为亲兵。蒙古大汗在六盘山驻扎时,探马赤军亦随侍,其中有些人从此定居固原。
忽必烈后把六盘山封给皇子、安西王忙哥喇当分(音如份)地,忙哥喇冬住长安,夏住固原,固原成为第二王府。为支持王府开支,忙哥喇下令在固原大规模屯田,共3万余军民参与。1306年秋,固原发生地震,5000多人遇难,连六盘山的安西王宫都被震塌了。加上袭任安西王阿难答谋反,被元廷赐死,此后61年,元朝灭亡,固原再无王廷。
明朝万历时,固原又恢复到“户一千一百六十七户,口五千三百八十八个”的较低水平。
干旱不如过度开发可怕
明朝时,西海固又被设为国家马场,作为九边重镇之一,固原屯兵数量增加,达10916人,随着人口增加,西海固“旱则赤地千里,涝则洪流万顷”“州境山地六分,川地四分……并无水田……更无可以开垦之处”。
自汉末起,西海固遭遇长期干旱,但干旱不可怕。塔里木盆地持续干旱7000多年,20世纪初,斯文·赫定进入时,却被宽阔的大河所吸引,大河两岸有茂密的原始森林。柴达木盆地也干旱,在上世纪50年代以前,森林覆盖率却在30%以上。
问题的关键,在于明朝地方官员垦殖无度。
弘治年间(1488年至1505年),三边总制秦舷认为“固原以北延寰千里,闲田数十万顷,旷野近边,无城堡可依”,提出“每二十里筑一堡”,“募人屯种”,共修城堡1.4万多所,万历初年,宁夏后卫的屯田达4359.61顷,可到万历二十年(1592年)后,仅剩1465.07顷,“开垦徒费人工,收获全无花利”。
随着人口增加,人们纷纷进入贺兰山砍伐树木。明宣德(1426年至1435年)时,贺兰山还“多松,堪栋梁之用”,到弘治八年(1495年),只剩“悬崖峻岭之间”还有森林。
据学者赵云在《清至民国时期固原地区土地利用及其环境效应》中的介绍,一亩林地土壤流失为每亩4公斤,农地为238公斤,农闲地为450公斤。森林遭大规模破坏后,西海固丧失了大量林间储水,年蒸发量接近降水量的10倍,干旱更加严重,土地更加贫瘠。
到清代康雍乾时期,固原人口迅速增长到14912户,是明万历时的13倍。
乾隆的馊主意害了西海固
康雍乾时,英国、法国、日本、中国等国均人口激增,或与美洲食物普及有关,或与大航海促进全球贸易有关。
各国解决方案不同:英国向海外扩张,分散人口压力;法国爆发革命,大量人口死亡;日本闭关锁国,使国民无法享受国际大循环之利,压抑了生育需求;清政府则对传统生产挖潜,吸收人口增长的压力。
乾隆下旨:“向闻边省山多田少之区,其山头地角,闲土尚多。”鼓励开发山地,表示:“严禁豪强首告争夺,俾民有鼓舞之心,而野无荒芜之壤”。
山地生态脆弱,乾隆的馊主意引发恶果——大量人口涌入西海固。嘉庆时,固原纳税的耕地面积超330万亩。
1862年至1871年,西北地区爆发起义,人地矛盾也是原因之一。战争致隆德县“城空无主者五年,人民杀毙饿死十有八九……村村焦土”,连镇压起义的左宗棠都悲叹:“景象不似人世”“瘠苦甲于天下”。这是历史上首次有人称西海固“瘠苦”。
战争还破坏了西海固的生态环境,“官树破伐罄尽,山则童山,野则旷野”。
清朝灭亡后,西海固“土匪骚乱,民生不堪,聚落萧条”。1920年,海原大地震,“造成浩劫,损伤生灵无数,沧海桑田,今夕悬殊”。
“人口增加-过度征用自然-引发灾害-人民死亡-刺激生育”成为恶性循环,干旱、半干旱地区环境人口承载力仅7至20人/平方公里,西海固超标4至10倍。搬迁人口,恢复生态,是唯一的解决之道。《山海情》再现了这一重大扶贫工程的过程。据统计,上世纪70年代,固原市森林覆盖率仅1.4%,如今已达28.4%,西海固甩掉了“不宜居”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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