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干的?》——文本实验室01
(《水中的房子》王花朵 画)
这究竟是不是我从一本书中读来的故事,我已经记不清了。
那时候凡书必读,记得从一口水缸里翻出一些精装书,当宝贝抱回家里。那时读书就好像是盗墓一样,又像偷窥别人的秘密,然后把墓里的宝贝和他们的秘密吃饭一样吞进来。
究竟是不是消化了,还是随着大便进了便池,从没考虑过。也许都被掏大粪的人装进固定在车上的铁皮罐子,拉倒不知什么地方进了菜田,最后变成了黄瓜或者韭菜。
想想都恶心,正像小的时候第一次看见厕所里有带血的草纸,知道那是所有女人都要流淌几十年的月经一样。那阵子,秋风一旦起来,树叶和干草夹杂着碎纸屑漫天横飞,觉得这个世界无处不在的是草纸上的那些血迹,常常在吃饭的时候想起来,导致肚子很饿,喉咙很紧。
这个故事也和那些带有血迹的草纸有关。
一个小孩子,大约八九岁这样。这个孩子看见从农村厕所里走出一个少妇,边走边提着裤子,用红布腰带边走边系,左一下右一下,捆草捆似的。他憋着尿,他已经上小学了,那时候正倡导公共卫生,就是“早起晚睡十分钟,家家动手搞卫生”的白色标语刷满土墙的时候。老师教导大家不能随地大小便,这是个听话的孩子,他憋着尿四处踅摸,他看见那间土厕所,不分男女,在少妇走出来之后她就钻了进去。
一开始,他还吹着哨子,吹哨子可以加快尿尿的速度。在农村的那种厕所里,夏天的味道可不怎么样,这也是大家愿意随便找个角落随便撒尿的原因。可是他已经是班长了,家里奖状贴满了柜子上方,与那面大大的鹅蛋镜享受着同等高度的待遇,他得进厕所撒尿,没人管着他也会自觉自动去的。
他吹的是哪一只曲子,他忘了,应该是一只悠扬、舒缓的曲子,不然他不会把尿甩得跟一根细长的马鞭一样,而且很惬意。马鞭落在一个奇怪的事物上,像是一只褪掉毛的鸽子或是乌鸦,血淋淋的,旁边还有一张草纸,也沾着血,好像是校长用大排笔写的毛笔字中的某半个笔画。
这个孩子看见红色就害怕,他见过一次家里杀猪流血。
那头猪是在他参与下养大的。
其实这么说也不完全对,挖猪菜和炖猪食的活是他妈妈和姐姐的事儿,砌猪圈是他爸爸的事儿,下雨了天黑了把猪赶回来是他哥哥的事儿,他只是无聊的的时候,在正午的太阳下用小树枝刮一刮猪的肚皮,听那小猪哼哼的声音。他发现,猪很矜持,除了吃食和挠痒痒外,很少哼哼。他把这头猪从小摩挲到大,他就觉得他和这头猪有了不可分割的关系,直到过年前的腊月中旬。
那天他不敢在外边待着,他家的窗户纸上有一块地方因为没有上油,霜一化了,就有个小洞。那个小洞很隐蔽,只有无聊至极的小孩子才可能发现。
那个洞正好对着被杀的猪的脖子。
他看见屠夫刘二用一把不大的刀给猪脖子刮毛,就像二月二龙抬头之后理发师傅给人刮胡子。那猪还在哼哼着,那男孩几乎都算做是没看清什么,他只看见刀子一闪,接着一只手往后一抽,刀子后边跟着一股血出来了。猪依旧在哼哼,好像太阳很温暖。它越哼越声音小,接着就睡着了一样没声音了。
他意识到那头猪是被杀了,留在他和猪眼睛里的是一片血红,带沫子的红。
那个冬天,他吃完肥猪肉之后,眼前总是出现红色,严重的时候就像被本命年里的大红裤衩裹住了头,直到开春时,他才能好一些。
自此之后,血色是令他害怕不已的颜色,他尽量躲开它。
田里有一种野菜叫酸不溜,它的叶面上有一块紫红的痕迹,一下雨之后红鲜鲜的,很像血,人们说那是王母娘娘的月经,这男孩从来不敢吃酸不溜。
那天在厕所里,他看见了那个带血的东西之后,他就一口气儿跑到学校广场上。那里四周空空,啥也没有。那天正好是放假的日子,他在广场上呆了很久,直到天快黑了他才往家里走。
他那泡尿始终没有尿完,可是那个下午他也没觉得憋尿。
这件事儿他对谁都没说,他可以肯定,因为他不是个多嘴多舌的孩子,而且那会儿也没有谁家的孩子喜欢和他玩,他那时候的伙伴都是小鸡、小鸟、小树,还有那头被杀的猪。
渐渐地,这件事情就好像被埋在土下边的废墟那样,走在上边的人们是看不到了,连他自己长大后看到那份旧报纸的时候,他都快忘记这件事了。
究竟出于什么动机他要去翻那些旧报纸,他自己也不太明了。
他记得他有一个表面的理由:他想找一找过去的照片。
这些日子,他老想证明一下几栋儿时的建筑物在记忆里和在照片里是不是有差别。在记忆里买糖果的房子在卖纸笔的房子东侧,可是他说服不了自己的另一个怀疑,那就是他可能把方向记反了。而且,那个怀疑他的也不是有名有姓的某个人或某篇文章,只是一个躲在脑侧的声音。
“不对!不对!”连火车进站的声音都是一个意思,会说他记忆中的是不对的。
没办法,他想从旧报纸里找一找。他记得那时候天天有大事儿发生,他希望万一被记者作为背景,拍到副食品店和轻工品店的照片,那他就解脱了。
这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儿,可是老是占据着他大脑的位置,也不舒服。
他翻遍档案馆里的老报纸,令他难过的是,那些报纸是不全的,有的还是用复印件补上,那都是后来人们为了研究方便补充的。
复印件能补上那两个房子吗?
报纸不全是真的,他向那些记忆好的老人们求证过,确有一些时间是没有出报纸的,是人们对事实有点争议。可是那些日子像是被扒开的篱笆杖子,让他没法平静下来。
“那些日子真的没出报纸吗?”他常常这样想。
有一个小小的消息救了他。
在某张报纸的第四版的一个角落,有那么百十来个楷体字。他都快合上报纸准备走了,不知怎么眼光自己就落在那点文字上,偏偏又通过眼光慢慢传到他的脑袋里。
这时他的大脑里又多了一件事儿。
那则报道说: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某厕所发现一个死胎,被一个小孩子看见。小孩子因为看见一个妇女刚从厕所里面提着裤子走出来,就把这事儿说给全村里人听。
后来这个妇女上吊自杀了,原因是那是个不足月的小产胎儿,而她的丈夫在一年前就去了北边林区打工,一年内没有回来过。
这个小男孩变大的男子被这则报道惊到了,他翻来覆去看这张报纸,这可不是复印件,而且根据背面印刷内容质量看,也不可能是伪造的。
他查看那张报纸的日期,掐着指头计算了一下,报道中事件发生的时间他正上小学。他依稀记得自己在那个漫长的暑假,曾经因为憋尿去过一次厕所,也在学校空广场上发呆了一个下午。
可是他从未向别人说过这件事儿,这一点他可以肯定,因为要不是报纸披露了那么多细节,连他自己都不记得那些事情了。
这些细节现在像加塞一样,钻进了他的回忆里,把那个豁了口的篱笆杖子补齐,不再有露缝了。
这一下子他就完蛋了,那些文字里的细节蛮横地占有了他。
他已经分不清哪部分是书里的,哪部分是时间里的,哪部分是过去的。
一片血红再次蒙上了他的双眼。
不!那是一件某一个人在本命年里穿过的的大红裤衩。
(20191204,通辽)
(拍摄:王阔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