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纳西文化的金钢与春花
特约撰稿白郎文/图
一首纳西古歌上说:“树木和石头使岁月流失。”
法国人弗朗索瓦·巴德尚于1906年2月17日带着一只猴子到过丽江古城。在此之前他像海生动物一样爬在被气 体充满的羊皮革囊上渡过了金沙江,泅水护送他的是两名屁股上缠
着白布条的纳西艄公。在丽江古城,巴德尚看到落日华丽地 映照着玉龙雪山的白雪,四方街飘荡着一股鱼腥味和香火的混合气,马匹在光滑的石板路上滑倒,一只鹤在附近的水田里引吭 高歌,鸟群在古塔上窃窃私语,竹笛清幽的曲声贴着鸳墙黛瓦流淌下来……
1941,东关村的
纳西女人
我幼年生活的一个立足点是一排花格木窗,它位于祖宅土楼的二楼,与覆盖着黑色筒瓦的腰檐相连。
当阳光的大片光域透过层层叠叠的翠绿山峦,投映到陈旧的木窗上,镂空的梅瓣花格便像竹筛一样把光块分割为无数 的光柱——这些光柱带着白昼微白的残光照亮了整个楼房。
在木窗与腰檐以内,有一道狭长的木廊,上面铺有木板,放着鲜红的辣椒串及一些土瓷罐,有几个花瓶状的大瓷罐是 我祖母和开凤年轻时候酿做大麦酒留下来的。
这道木廊在记忆中通向了东关村的一切,那是1941年。
在这儿,我像一只蛰伏在春光里的土拨鼠,能看到朝霞与鸦群如何在高山上齐飞,粉色的蛱蝶如何在旋转的落花中起 舞,白雪六角形的寒花如何从有形化为无形,雨燕的雏鸟如何从布满斑纹的蛋变成了尾巴像剪刀似分开的成鸟。
而更多的时候,我能看到“阿布”家族和“净托”家族终日劳作永不知歇息的纳西女人们从山野走下来,她们背上总 是背着无比沉重的物件,脚上穿着草鞋或军用胶鞋,身上穿着破旧的浅色大襟绣边长褂、多褶白色围腰、肩带上有蜂蝶纹饰的 羊皮披肩,看上去劳苦不堪。有的男人赶着羊群走向山岗,有的男人赶着马匹走向沃野,孩子们在巨大的簸箕上欢呼雀跃,三 头嘴上套着椭圆竹笼的骡子拉着生产队的马车发出一阵暴烈的嘶鸣,中间高大的辕骡耳边垂着两绺红色丝带,脖子上挂着漂亮 的铜铃。
我常趴在花格木窗上把玩一种木质的陀螺,陀螺上有漂亮的涡纹,它在木廊上轻轻舞动时,涡纹便会隐匿在圆形的暗 光中。当我朝院子里望去,有时可看到祖母驼着个背在一棵苹果树下静静地做针线活,她坐在一个浅黄的草蒲团上,头上裹了 块青布,身上穿着纳西式的素色皂衣,朝外翻着的袖口宽大阴白,像东巴经里描绘的两只白蝙幅。
偶尔,祖母发出一声叹息,漫长的操劳使她玫瑰色的脸庞呈现衰老,明澈的阳光中,几片粉艳的苹果花落下来,更加 加重了这一衰老。一匹生产队分派到家中的小青马在祖母身旁走来走去,当它过于亲近祖母时,祖母便甜蜜地微笑着拍拍它单 纯如孩童般的黑脸。
土楼,祖母背后的春花圆月
我祖母和开凤做过一年大清朝的臣民,她出生于1910年,属狗,可说做了一辈子的看家狗。祭祖的日子到来时, 她从山上带回一些青翠的松毛、柏枝、蒿枝和杜鹃枝,把松毛撒在楼上,然后用铜盆端来一盆洁净的祭水。用红纸制成的祖先 牌位前,摆着搭了块旧红布的供桌,上面供奉着祭酒、祭果、净水、大肉、米糕等,隐藏着某种巫气的红布增添了祖先的崇高 感。我祖母点燃了供桌上的两炷大香,嘴里不断地祷告着,接着,走到悬挂着“素笃”的木柱前,躬着上身继续祷告。“素笃 ”是一个具有神性象征意义的竹篓,里面供奉着家神“素”,内装有一把箭、一块石、一座木塔、一架木梯、一截木桩、一段 草绳、一束五色缨络、一面彩色小旗,她拿着杜鹃枝和蒿枝将祭水洒向各处,一边洒祭水,一边颤抖着用纳西话深情地呼喊道 :“辽阔的大地上,所有树木中,最先生长的是杜鹃树,由杜鹃枝来清除祭物上的秽气;辽阔的大地上,所有草类中,最先生 长的是蒿草,由蒿枝来清除家园的秽气。列祖列宗啊,秽气已经消除,家神已经显灵了,请赶快回家吧!”
整栋土楼都被忽明忽暗的流光罩住了,我祖母那深情得近乎于倾诉的祷告声,仿佛正在荡开包裹着肉身的重重帷幔, 把一种充满热烈渴盼的灵告之声传递出去。在惊恐的赞叹和不安的敬畏中,我紧张地注视着祖母,当我把大拇指紧紧地含在嘴 里时,我祖母看出了我的不安,她从怀里的土布小包里掏出一小块冰糖递给我,叮嘱我到楼下去玩。
我祖母完成了楼上的祭祖仪式后,拿着把铎刀来到堆放着柏树枝的院子里,铎刀银白的外鞘上细腻地刻着美丽的云纹 和鸟纹,刀柄上缠着些红白相间的布条。她把粗大的柏树枝砍成许多小枝,然后把它们放在土墙的黑瓦上焚燃。苍翠的柏枝噼 噼啪啪地响起来,一缕弥散着瑞祥之气的凉烟,飘逝在空中,一些鸽蛋大的小坚果,则从柏树枝上掉下来,再从灰黑的瓦片上 滚到地上。我祖母牵着我的手,诡秘而喜悦地微笑着,指着高飘的烟柱对我说:“列祖列宗就要顺着这条路下来了!”
仲夏夜,忧伤的纳西民谣
我祖母常和一些老太太在一丛野蔷薇外碰面,这丛野蔷薇属于一户“阿布”人家,它碗口粗的浅紫色树干从围墙里伸 出来,再扩大为无数长满尖刺的细长青枝,到了高处,枝叶缤纷地蔓垂下来,形同半把高大的绿伞。每年夏天,野蔷薇开满了 密密麻麻的乳白花群,形成一处花荫,花群染着些粉气,从锯齿状的树叶间直挺挺伸出来,有若一个个高贵的圣杯,而那些尚 未绽放的骨朵,则被环列在花体外围的黛色托片温馨地包裹起来。
许多白昼,我跟随祖母出现在蔷薇花荫外。这时候,各种形状斑斓的蝴蝶、长着暗紫翅膀的蜜蜂、点缀着圆点黑斑的 瓢虫、有坚硬触角的甲壳虫、张开宽大绿翼的螳螂,全浮动在野蔷薇鲜醇的幽香里。有一次,几只蚂蚁抬着一片凋零的花瓣缓 缓地蠕动着,我趴在地上,长时间注视着这些渺小的生灵如何把庞大的花瓣搬进了蚁穴。有时候,我看到一些灰褐色的水鸟、 白腰雨燕,以及拖着朱红色尾羽的朱雀,一阵阵鸣叫着,从花荫上掠过。
在一些仲夏夜,我祖母和几个老太太在花荫外吟唱着一曲又一曲的“骨泣调”。忧伤的纳西民间歌谣,在一轮圆月下 热烈地拂动着花荫。偶尔,老太太中的一个寡妇,拿出一个用薄竹片雕成的口弦,幽幽地吹起来,那飘动着无边柔情的音符, 慢慢地从幽亮的花树上飘上去,再从花树上飘下来,从而,使整个花荫进一步从月色中凸显出来。
有一年大年初一,我祖母做了次祈求福泽的“什日术”(祭山神)仪式。院子里朝北摆着一张木桌,桌子上的草皮插 着几根象征山神的栎树枝,周围摆了几个土瓷碟子,碟子里放有少许祭米、祭酒、祭茶、祭水。我祖母焚燃香柱,用鸡血点洒 栎树枝,然后拿着净水碗一边除秽,一边吟颂居那什罗山、米利达吉海、含伊巴达树、赠增含鲁石这四大山海树石,祈求神明 的山神要保佑我们这一家人门庭昌盛五谷丰登。
祭祀结束后,我祖母把一小盘米饭倒在墙头的瓦片上,让鸦雀来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鸦雀始终没有飞来,这使 得她整天都有些惴惴不安。第二天,有鸦雀来啄吃墙头的米饭,祖母就非常高兴,认为山神已经开恩接受了她的祈祷。她笑盈 盈地坐在火塘旁,用一个拳头大的小陶罐煨盐茶喝,并且掏出一小块麦芽糖泥让我吃。
我愉快地接受了糖泥,把它拿到炭火上去烤,糖泥很快就化了,轻轻往两边一拉,变成了一条细长黄亮的糖丝。
有段时间,我出了麻疹,全身长满了晕红的斑点,我祖母用厚厚的棉被把我盖上,整日整夜守候在床前,不断祈求家 神要呵护我。有一天,我祖母偷偷找来了一位桑尼(巫婆),她念上几句莫名其妙的咒语,往嘴里含点净水喷在柏枝上,然后 在床前跳了几圈,跳完后,她在外面向祖母神秘兮兮地交待了几句就走了。
我问祖母自己的病快好了没有时,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2005,钢筋水泥的摩登丽江
近一个世纪过去了,缀满傩面的时光已用崭新的涂料抹去了旧时代的印痕。2005年深秋,当我再次回到丽江,昔 日遥远的边城已于狂飙突进中成为桂冠惊艳的花花世界,在粉气四散的喧哗中,除了落日和白雪,巴德尚所描叙的一切已消逝 得无影无踪。被钢筋和水泥裹在夹缝中的丽江古城已处于一个全新的摩登时代,到处是莺歌燕舞的旅游者、花里胡哨的假古董 ,以及故作风雅的猩红灯笼。在古城转悠上半天,居然碰不到几个穿着纳西服饰的纳西人。
作为纳西人,我有一种“生活在别处”的感觉。
昔日的纳西古城成为一座“伪纳西古城”的可能性在不断增加,传统在一点点死去,“每一种死,都带走我的一部分 ”,让我感到骨头被烈火烧伤的疼痛。
我看到一个被金钱的巨指叩响的丽江,亦是朱大可在《人类学镜像和花腰彝歌舞》中所描述的丽江:
“被金钱仔细打磨过的小街,那些光线黯淡的店铺,在清式两层民居底部依次浮现,刺绣,扎染,银饰,木雕,铜器 ,各种工艺和物件层出不穷……在被联合国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名单之后,云南丽江正在朝着商业主义一路狂奔,……事实 上,它只是一个被商业主义抽空了灵魂的空壳,不倦地旋转在众多游客的猎奇镜头里。”
极目伤秋,花萎枝寂,寂静而丰沛的早晨,我站在一大片日新月异的马赛克建筑里,长时间仰望着玉龙大雪山那高尚 的新雪,看着看着,想到这座圣山如今绑满了各种索道,每日有成千上万的游人在上面践踏,不禁生起许多揪心的哀伤。
我不禁记起了1988年1月从江南返回丽江的情景。那是我上大学期间第一次回家,经过近四千公里的长途奔波后 ,我坐上了一辆从大理开往丽江的客车,客车像甲壳虫在红土绿林绕来绕去,爬过铁甲山时,无边的青天突然现出玉龙雪山庞 大的雪峰来,峰顶飘动着大片神明的白光,一种来自上界的圣性慑住了我,深情地望着自己民族的圣山,我的热泪不断淌下来 ,想止也止不住,在那一刻,我找回了人生的根脉。
这件事情让我坚信,作为自古以来就顺从于大地的种族,在未来,纳西人的拯救只能来自于大地!一切传统都正在溃 散,无与伦比地快速坍塌。黄昏的幕帘已经强劲地升起,无尽的冥光正用它华丽的大手扼住古老母族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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