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亚5国：为何边界及飞地问题，多集中在费尔干纳盆地？
今年4月29日，吉尔吉斯和塔吉克爆发近年最严重的边境冲突，酿成55死271伤，令各国罕有关注这两个中亚小国的举动。
事情起源在4月28日，塔吉克工人在两国边界吉尔吉斯村庄科克塔什附近的戈洛夫诺（Golovnoi）供水站，安装摄像头。该供水站位于边界伊斯法拉河，河流为两国提供水源，因此吉尔吉斯村民怀疑塔吉克人想将该设施据为己有。吉塔两国官员和民众各执一词，双方继而爆发冲突——民众之间互掷石块、焚烧房屋、毁坏汽车，武装人员互相交火。最后，吉尔吉斯总统扎帕罗夫和塔吉克总统拉赫蒙同意停火，但之后边界仍有零星冲突。
事实上，两国边境冲突时有发生。冲突主要爆发地点集中在塔吉克北部索格特州伊斯法拉地区和吉尔吉斯南部巴特肯州之间边境地带，在科克塔什、乔尔库、柯杰阿洛（Khojai Alo），以及连接塔吉克与其在吉尔吉斯飞地沃鲁赫的阿克塞（Ak-Sai）等等村庄一带。
吉、塔两国的边境争议不断，划界悬疑未决本来有着历史因素；国界未定延伸到飞地问题，吉族迁移当地与塔族混居，水资源紧张酿成彼此敌视——边界冲突既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也是资源有限的结果。
苏联时期出现的中亚边境与飞地问题、该地区之地理因素、吉塔两族的当地人口配置与演变，如何让边界战争接二连三地上演？
壹
▌中亚五国的“国界问题”？
了解边界冲突的来龙去脉之前，必先要了解中亚五国之间的国界历史——中亚地区本来就没有民族观念，族群是以汗国及部落聚居生活。
以19至20世纪初为例，中亚地区有布哈拉酋长国、希瓦汗国、浩罕汗国，以及哈萨克汗国。这些汗国的存在，并不完全是建基于民族身份认同，例如哈萨克汗国区分大中小三玉兹（玉兹又称“帐”，百户之意），每玉兹辖下由若干游牧民族部落组成（例如克烈、乃蛮、钦察或斯基泰系的乌孙等等）。他们多数处于游牧生活，没有国家边界概念。
1867年沙俄帝国正式并吞哈萨克汗国后，当地就成为了隶属俄国的“斯坦总督区”。另一方面，浩罕汗国在1876年也遭沙俄灭国，直接被吞并。
至于一直存在到1920年的布哈拉酋长国，也不是一个民族国家。位处南方的布哈拉酋长国地理上较接近河流、土壤肥沃的河中地区，民众大多是以城市为单位集居的定居民族，例如撒马尔罕及布哈拉两大名城。从历史发展来看，汗国国内波斯人与突厥人长期共栖，多数民众都能同时掌握波斯语及突厥语。
就算到了19世纪末，鼓吹改革进步的扎吉德主义上流知识份子，也没有觉得自己是乌兹别克族，他们只主张笼统的民族意识。而住在山区或布哈拉东部、只懂波斯语的民众，大多数没有波斯系的塔吉克民族概念。直至1920年，他们依然没有现代中亚五国民族的观念，更不用说边界概念。
在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及1920年布哈拉酋长国亡国后，苏联基于管治考虑，开始在中亚推行“本土化”（Коренизация）政策，下放权力给愿意与苏联合作的扎吉德主义或布哈拉地方干部，直接影响1924年中亚国家推行“国家领土划界”（NTD）。
而这次划界也令中亚的五国主要民族渐渐形成，边界开始出现。1924年，时任苏联民族事务人民委员的斯大林决定推行“国家领土划界”，把中亚区分成多个民族国家。在此之前，苏联对是否进行划界问题举棋不定，反而是地方民族干部对划界有较大支持声音。
最后，苏联和地方民族主义者的想法趋近相同，而斯大林也想借“国家领土划界”分而治之，打击日益严重的“泛突厥主义”及地方的右倾问题。然而，在如何划分中亚五国上，地方的民族主义者扮演很重要的角色，特别是国界及领土争议较多的乌兹别克、塔吉克、吉尔吉斯三国交接的费尔干纳盆地。
以塔吉克的诞生为例。塔吉克是由布哈拉人民苏维埃共和国（1920-1924）时任人民委员会主席高扎耶夫“创造”出来，而不是由苏联提出建立。
当时每个被划分自治共和国或自治州的中亚民族代表都参与了，唯独没有塔吉克族——高扎耶夫认为，虽然布哈拉、撒马尔罕居住了很多以波斯语为母语的人口，但由于涉及经贸及水资源利益，最后只是决定把乌兹别克以东、住了不少纯正波斯裔的穷困山区（现今塔吉克），划分为塔吉克苏维埃社会主义自治州。
诚然，后来被派到塔吉克苏维埃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的高层干部，在1924年前都只认为自己是乌兹别克人，没有太多人自认为塔吉克人，他们更是输掉与高扎耶夫的权斗后，才被迫出走到塔吉克。
当时苏联对划界细节几乎没多大强烈意见，只是出手由州升格为共和国而已。到了1929年，塔吉克才从乌兹别克独立出来，成为塔吉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
由此可见，中亚五国（特别是较多国界及领土争议的乌兹别克、塔吉克、吉尔吉斯三国交接处）的领土及国界，是奠基于1920年代中亚民族主义者的利益与竞争而成，而划界时并没有太多考虑民族分布情况。
直到苏联解体、中亚五国独立的70年内，中亚5国间的领土及边界变更从未停止，这些改变在一定程度上，由中亚地方政府的野心所致。
苏联时期划定的边界，并非“民族边界”，也非法定“国家边界”，只是“行政边界”而已。当时，中亚五国民众能够自由跨越边界，各族也在这些边界附近混居。
然而，当中亚五国独立后，这些边界附近，族群冲突，领土纠纷立即暴增，成为中亚地区的非传统安全威胁。因此，现在中亚的边境冲突，就是过去70年累积下来的历史问题。
贰
▌飞地：领土和边界争议的产物
边界问题导致中亚地区出现不少飞地。中亚现在的8块飞地，主要集中在吉、塔、乌三国相交的费尔干纳盆地。吉尔吉斯境内有索克（Sokh）、冲嘎拉（Chonkara）、沙赫玛尔丹（Shakhimardan）、贾盖尔（Dzhangail）4个乌兹别克飞地，以及沃鲁赫、西凯拉哈奇（Kayragach）2个塔吉克飞地；乌兹别克境内也有萨尔瓦克（Sarvan）塔吉克飞地，以及巴拉克（Barak）吉尔吉斯飞地。所有飞地人口超过10万人。
过去70年中亚五国的边界频频变化，令不少飞地出现。例如，塔吉克在吉尔吉斯境内的飞地沃鲁赫周边范围，本来以前就是塔吉克领土，但最后由被吉尔吉斯拿去，才让沃鲁赫变成飞地，与本国切割。迄今沃鲁赫的人口，95%以上仍是塔吉克族。沃鲁赫附近地方被吉尔吉斯占有后，吉尔吉斯族慢慢被安排到该处定居。由于需要考虑当地各民族的利益，令之后的两国划界定界工作变得困难。
飞地导致族群之间关系紧张，继而导致边境战争，原因有三：第一，飞地阻碍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中亚国家基于政治理由，试图绕过飞地，建立独立的道路，切断飞地与所属国家的连接，从而令族群之间不信任。
第二，飞地因而受到经济孤立。大部分在中亚飞地居住的居民多数依靠农业、畜牧业、旅游业，但由于复杂的过境程序及安全问题，令他们难与其他地方交流。
第三，飞地边界紧张局势延伸至周边社区的族群冲突。在边界争议及族群混居下，导致各民族时常因争夺土地和水资源爆发冲突。
叁
▌为何边界及飞地问题，多集中在费尔干纳盆地？
现代中亚的边界及飞地问题，为何多数集中在三国交界的费尔干纳盆地？这与地理及人口分布有莫大关系。
费尔干纳盆地土地肥沃，位处中亚两大河流阿姆河和锡尔河之间的河中地区，十分适合定居及务农，使人口日益稠密。盆地或周边地区的人口密度，是每平方公里人口超过50人甚至100人，和北方每平方公里少于25人的荒芜地带相比，人口集中冠绝中亚。
然而，费尔干纳盆地及其周边范围不是每处都拥有丰富水资源，特别是这次冲突地索格特州和巴特肯州，本身这两地位于山区交汇点，用地和水资源极度贫乏，难以应对人口膨胀，僧多粥少下，容易令族群之间因争夺资源而引发冲突。
在此背景下，费尔干纳盆地国家的划界工作较难。如今中亚国家之间想从苏联行政边界转型到现代主权边界，过去 30年作出不少努力，目前已完成90%以上的定界工作。完成定界的国界，主要是北方哈萨克分别与乌兹别克、土库曼和吉尔吉斯的国界。但乌兹别克、塔吉克、吉尔吉斯三国接壤的国界仍有不少未定。
目前为止，塔吉克和吉尔吉斯之间约970公里边界中，只有约500公里边界已经完成划界定界。未完成的部分，主要是冲突爆发地区的国界。
肆
▌个案：吉塔两国边境与沃鲁赫飞地
前面说到，在苏联时期的中亚国家之间边界，一直持续变化，而这些改变是由中亚地方政府的利益所致，从而埋下日后边界战争的伏线。今年4月底，吉塔两国边境冲突爆发地——索格特州和巴特肯州的边界和沃鲁赫飞地，就是典型的例子。
根据苏联时期的文档，沃鲁赫曾经不是飞地，而是属于塔吉克伊斯法拉地区的领土——1924 年苏联委员会针对该地区划界定界的决议，1927年5月苏联执行委员会主席团的决议，以及1947年苏联人民委员会通过的法律文件，都清楚列明沃鲁赫不是飞地，是一个能够直接通往伊斯法拉地区的开放区域，以及根据当时苏联官方认可的地图，沃鲁克周边地区乃属于塔吉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1929年以前属乌兹别克）。
然而，由于吉尔吉斯南部巴特肯州在1950年代由游牧转型到农业定居经济，大量吉尔吉斯人迁移到当地。大规模吉尔吉斯人口移入定居，往伊斯法拉河迁移，该地土地及水资源供应紧张，最终与久住当地的塔吉克人关系恶化。
为改善水资源分配机制，吉尔吉斯在1950年代计划在巴特肯州上方兴建托特库尔水库（Tortkul Reservoir）及连接水库的运河（运河水阐位于戈洛夫诺供水站位置）。由于该水库水源由吉尔吉斯境内的冰川上游，沿着伊斯法拉河途经当时仍属塔吉克的伊斯法拉地区领土，经运河流入水库，因此吉尔吉斯提议与塔吉克成立工作委员会探讨方案。
然而，吉方要求塔方将伊斯法拉地区的部分领土（沃鲁克周边地区）转让给自己，换来把水库的部分水源给塔方伊斯法拉地区作农业灌溉。虽然吉尔吉斯单方面批准该建议，可塔吉克并没接纳；苏联也认定吉尔吉斯的建议缺乏法律依据，最后无疾而终，而水库也在1960年代建成。
1963年，塔属沃鲁克的集体农场决定在未来10年，发展伊斯法拉河岸的700公顷荒废土地，兴建运河、道路等。当时计划获苏联背书，而吉尔吉斯保持沉默。
直到1974年，吉尔吉斯突然重申自己拥有该地区的主权，令两国关系急速恶化。同年12月，当地吉尔吉斯人手持枪支袭击沃鲁克的居民，造成不少死伤，这次悲剧是该地区最严重的边境冲突之一。最后苏联介入调停，经谈判后，决定将某些土地转让给吉尔吉斯巴特肯地区的居民，而塔吉克时任政府也妥协了。
但对塔吉克当地居民来说，1974的后续分配是一场十足败仗：第一，这安排无疑令到沃鲁克成为飞地；第二，吉尔吉斯政府获得该区部分土地后，立即在当地建立吉尔吉斯族的阿克塞村落，增加了两族冲突的机会。
1974年埋下了日后边境冲突的种子，两族争夺土地道路及水资源再次发生。第二起最严重的两国边境冲突发生在1989年夏天，塔吉克村落柯杰阿洛的居民因不满吉尔吉斯人屡次违反用水协议及侵占土地，以封锁流向吉尔吉斯的运河水源回应。
为报复，撒马尔罕德克的吉尔吉斯族村民袭击柯杰阿洛的塔吉克村民，多人伤亡，导致当地政府实行宵禁平息。苏联当年也有介入，向塔吉克施压，要求塔方接受吉尔吉斯的山区荒芜土地作为赔偿，但塔吉克依然坚拒接受，最后没有任何进展。
直到苏联解体、中亚五国独立后，该地区的领土和边界争议一直没有解决，近年两族冲突几乎年年发生。根据吉国的资料，两国在2019年发生了14起边境冲突，2020年有9起，2021年初有4起。而今年 4月的冲突，更是近十来年最严重的一次。
冲突源头除了围绕着伊斯法拉河的用水问题，也有土地和道路使用权问题等等。在此类边界及飞地冲突中，吉尔吉斯人经常以“断水断路”方式威胁塔吉克人。
由此可见，苏联时期因地方政府之间的竞争而产生的领土边界争议及飞地问题，令塔、吉两族，容易因水资源及土地争议爆发战争。
伍
▌缠绕多年的争议，可以解决吗？
吉尔吉斯和塔吉克两国在今年3月初重启暂停近一年的两国国界定界与划界谈判工作。本来两国工作委员会的谈判工作于上年年初进行，但受到疫情影响而一直暂停。就算是4月边境冲突爆发，谈判依然一直进行中，但似乎不太顺利。
今年3月底，吉尔吉斯国家安全委员会建议“互换领土”，塔吉克以飞地沃鲁赫，换取吉尔吉斯巴特肯州的相同面积土地。
不过此建议惹怒却塔吉克民族主义者及沃鲁赫居民，他们坚称不只是沃鲁赫，连其周边土地本来也是属于塔吉克所有。结果，塔吉克总统拉赫蒙于4月9日罕见访问沃鲁赫，向村民表示一定不会接受吉尔吉斯的方案，以稳定民心。因此，就算像塔吉克这样的国家，也就边界争议问题步步为营，尽力避免让民族情绪冲击政府管治。
正因如此，面对塔吉克拒绝让步的立场，再加上两族冲突才刚刚平息，要解决两国划界定界及领土争议问题，注定还有很遥远的道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