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气

布鲁塞尔机场,清晨。经过一周疲惫的学术会议轰炸和凌晨4点多起床赶飞机的折磨,我和教授都又困又累像两条疲倦的狗。路过一家巧克力店,教授走进去给家人买礼物。店里播放着音乐,教授长久地站立在柜台边,两眼无神地呆怔怔望着货架,慢慢地,脚上跟着节奏打起了拍子,身体也跟着音乐轻轻地扭了起来,像一条蠕动的菜青虫。

最初见到我的这位合作教授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他一米九十多的身高,极瘦,有点驼背,干巴巴的金发,戴着一副眼镜。丹麦的师生间没什么架子,还没来之前,教授就让我直接叫他的名字,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真能把他当成隔壁邻居,毕竟他已经55岁,算是一位长者了。DTU的办公桌都是可以调节高度的,他常常把办公桌抬得很高站着工作。我抬着头仰视着和他说话,下巴刚刚能卡住桌沿,谈完一次话像上了一回吊。

改变发生在我们一起去法国开会以后,我突然发现,这教授挺好玩哎。虽然严肃时皱着眉头像便秘,但也经常笑嘻嘻像个小老鼠。在大会举行的party上,我去拿杯酒的功夫,回头一看,嘿,这瘦得麻杆一样的人,居然跑去拔河了,而且还站在一众队友的最前面,像撑在水里的一根竹竿,一用力就满满地弯下去,颤颤巍巍、摇摇晃晃,结局当然是毫无意外地输得屁滚尿流。拔完河,他又跑去跳舞了,一大排人手拉手,手舞足蹈地在大厅里转圈圈。

从中国文化角度来看,这些举动似乎有些有失庄重,尤其还是当着自己学生(或合作者吧)的面。不过,比起其他老外来,教授还远远不算是一个外向或活泼的人。另一位和我们有合作的哥本哈根大学的教授,已经57了,可是跳起舞来,多少年轻人也比不了。在大会的结束晚宴上,他跳得兴起,哗地一下,把女舞伴头朝下原地翻一个跟头,看得我一愣一愣的。若换了是我,一下就能把我摔残废。另外几位女士,看脸上的皱纹都50多了,可是音乐一响,从表情都肌肉,全身每一处关节都自带节奏,舞得热烈狂放,双眼放光,宛若少女,又带一股少女没有的妩媚风情,连我这个女人都看呆了。

我时常在老外的脸上看见一种天真且活泼的神气,那是从小自在生长没受过太多约束也没挨过多少欺负才会有的神色。我对此又爱又恨,就好像听见王思聪说:“我不在乎我的朋友们有没有钱,反正他们都没我有钱”。你觉得这话很欠揍却又不得不认可,就好像我此刻看他们那一脸天真却知道我不具有,而且这辈子也不会有。毕竟,他们没在灯光惨白的教室里上过晚自习,没有千军万马挤过高考的独木桥;上学的时候没有因为早恋挨过父母老师的板子,毕业后也没有因为找不着对象被逼着去相亲;结婚时丈母娘没要求买房,结婚后婆婆没催着抱孙子;有了孩子后也没有操心过毒奶粉、课后班、学区房甚至拐孩子。他们没受过多少限制和压抑,也没有被强加过太多外在压力。

天真有两种,一种来自于乡野僻壤没见过世面的纯真,一种来自于受到良好保护和尊重的自由自在。无论哪一种,都是装不来的。我一直觉得,我是很幸福的一代。我们这一代,没有吃不饱肚子的烦恼,也受过基本完整的教育,但我们还是活得不轻松。少年时被要求老成,成年后又被批像巨婴。我们上有老下有小跟头把式地往前跑,但还是有无数人警告说,你马上就要被时代所抛弃。纵使外表光鲜,眼睛也会泄露秘密。无论是打2斤肉毒素,眼角光滑得像大理石地板,说话嗲嗲如志玲;还是健身骑马打高尔夫,扮老顽童上蹿下跳,抱着少妻满世界秀恩爱,看眼神,都还藏着不曾被善待过的惶恐和沧桑,有欲求不满而补偿性用力过猛的嫌疑。

浑身写满着“不服输”,却不曾想,若根本没有输赢,又何来服不服输?

看着那群已经头发胡子花白还依然时时一脸孩子气的人,我知道,我和他们至少还差着两代或三代人。或许,要到90后、00后这一批年轻人变老了,才会有同样的恣意和天真吧?

孩子气,于我们,是太高的要求,我只想,淡定些,从容些,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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