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瓜街风流(五):老阿飞祝斌 | 作者:沈源琼
有朋友建议我仿照《繁花》的格调,写一写上海的里弄故事,以短篇集成长篇,并说可以帮我推荐到更大的平台。此是抬举我了。我是卡拉OK,自娱自乐,不需要大的平台。我不会写小说,更写不出《繁花》一样的小说。小说要刻画人物性格,要有矛盾冲突,我在这方面是弱项。再说, 我不是上海原住民,沪语讲得搭僵,更不会用沪语写作,只是随心所欲地写一写,自己所知道的鸡零狗碎的里弄趣事逸闻。
文章名剽窃自上世纪80年代去苏州采访范小青,她正在写的一部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的书名。要说明的是:文章中的人和事情,都是虚构的,万万不要对号入座。
在上海老城厢的东门附近,过去有里、外二条咸瓜街,它们平行相伴,南端至复兴东路,北端至东门路,东面是中山南路,西面是中华路。
如今,外咸瓜街还在,里咸瓜街则完全消失了。外咸瓜街及周边区域,是外滩金融集聚带重要组成部分。庆幸的是:外咸瓜街等,具有鲜明码头文化印迹的街巷名称得以保留,并与全新的商务环境融为一体。
一些过去的住户,现在走进这一区域,有点刘姥姥走进大观园,摸不着方向直呼:不认得了,不认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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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老阿飞祝斌
在阿德的认知里,老阿飞祝斌绝对是个另类,在咸瓜街绝对找不出第二个。说祝斌是阿飞,不是说他混账事做得多,而是指他爱穿奇装异服、追求时尚。
那个年代,人们穿着普遍都很朴素、单调,绝大多数人的衣服上都有几个补丁,有的可说得上是破烂。但是,崭新的小裤脚管、花衬衫是祝斌的标配,不这样祝斌羞于出门。
说祝斌是老阿飞,不是说他做阿飞资格老,而是比阿德他们年长10来岁。
彼时,头发长了,弄堂里的人都是到弄堂口小剃头那里,花上五分钱,请小剃头用推子,三下五除二将头发剃短,经济实惠又方便。
小剃头来自苏北,做剃头这营生有10多年了。跟周围邻居关系都处得很好。有时候偶然出点故障:比如,剃头推子不够锋利,将头发夹住了;或者刮胡子时,刮出血了。小剃头赫然摸着头皮,操着苏北话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受害一方也会还上一句:没得关系。彼此就将此事掀过去了。不像现在一个要索赔,一个不愿赔偿,相互之间,纠缠不清,争争吵吵闹上老半天。
祝斌剃头从不上小剃头那里。他认为到小剃头那里去理发,坍招势,显不出他的身价。再说,他喜欢理的发型是三七开,或者向后一面倒的大包头,然后,用电吹风吹得老高,抹上发蜡,油光锃亮。这些小剃头弄不来,也没有这个设备。所以,祝斌理发要么到南京路的华安,或者到淮海路的美美,再不济也要到老西门的菊花。
平素,祝斌打扮的山青水绿,上着一件花衬衫,下着紧贴肉体的长裤,裤脚口特小,有的时候,这裤脚管小到三寸左右(阿德一直搞不明白这么小的裤脚,祝斌是怎么穿上去的)。脚上套的是一双香槟色的尖头皮鞋,走起路来,腰杆子笔直,硬皮底的牛皮鞋后跟,踩在石子路上,发出笃笃笃的响声,头发梳得耸出来,头势非常清爽。
祝斌是阿德的隔壁邻居。阿德的父母在解放前夕到香港去居住,留下正在念高中的祝斌和奶奶。高中毕业后,祝斌没有考上大学,家里蹲,做社会青年。街道几次安排他工作,他都瞧不上眼。好在每个月老爸老妈都会从香港寄生活费以及一些在上海买不到的糕点饼干奶粉之类食品。祝斌生活无忧,乐得荡在家里,吃吃白相相。
没过几年,祝斌奶奶去世。这下子,祝斌更是神之胡之,动荡西游,洋霍霍。
常年养尊处优,使身高1米70的祝斌,心宽体胖,白净的四方脸上,菱角分明,一双眼睛滴溜溜的似乎会说话。有钱的祝斌很海派,出手大方,一点也不小气,很受弄堂里的大嫂、大妈、小姑娘的欢迎。
祝斌心气高,认为自己不会糊里糊涂就将自己献给咸瓜街。他是条龙,早晚会飞出这穷街,不能因一颗小草,淹没了整片森林。
遇到有热门电影上映,祝斌喜欢到大光明电影院去,提前购好票,眼睛睃巡,见到有合适的女孩,就大方地上前委婉地邀请对方看电影。这种彬彬有礼搭交异性朋友的手法,他屡试不爽。
祝斌很善于揣摩女孩的心思,对撘交来的女孩不时给她们一些市面上见不到的香港食品和小礼物,加之一张能将死人说活的樱桃嘴,很讨女孩欢心。
有一次,祝斌将在大光明电影院门前花来的姑娘,带到家里,一番花言巧语后,将那女孩剥得精光,像个青蛙,随后荒腔走板,共赴巫山云雨。
不久,祝斌也就忘了此事,继续他的大光明猎艳之旅。一日,他正在大光明电影院门口溜达,那个女孩找过来了,拉着他的袖子,很直白的说,祝斌,我肚子里有了,你看怎么办?
祝斌懵了,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女孩说,她舅舅就住在咸瓜街,对祝斌的路数摸得一清二楚。
祝斌是一个路数清爽的人,于是问对方,准备怎么办?
对方说要给一个交代,好在对方是个已婚妇女,丈夫在江西九江的一家船厂工作,所以,也不是要死要活硬缠着祝斌,要嫁给祝斌。只是要祝斌赔偿一些损失费,再帮助拿掉肚子里孩子。
要细快了,急忙头里,光顾着享受,连是姑娘还是妇女都没有搞清楚,做了一件憨度事情。祝斌心里,不要说有多窝色了。
但是,他也明白不将这件事情解决好,女方一个反告,自己有吃官司的可能。于是说,有数。过两天给你一个肯定的回音。
你不要混腔司。否则,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有数,有数。祝斌应道。
祝斌没有心思再在大光明门口溜达了,急忙回家去拿了两罐香港寄过来的全脂奶粉和200元侨汇券。往弄堂口的游敏家走去。这时候不出血不行了。
游敏是一家医院的护士,丈夫在安徽一家三甲医院当外科大夫,婚后,聚少离多,也没有生养过孩子。平日里,对祝斌挺看得上眼。祝斌也时不时到她家来慰藉她一番。久而久之,弄堂里的人都知道他们两人有一腿。但是弄堂里的人厚道,加之,祝斌平素为人很嘿为,大家都不愿破坏他们的好事,佯装不知道。
祝斌的运气好,这一日,游敏正好下了夜班休息在家。见祝斌毒头毒脑闯进来,说,老阿飞,又来吃阿姐的豆腐了。不是不是,阿姐刮三了。什么事情刮三了。游敏问道。
于是,祝斌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游敏说,老阿飞这件事情不好办。
阿姐千万千万帮帮忙,我来世做牛做马服侍你。祝斌说着将奶粉和侨汇券奉上。
游敏想了想,说,现在对堕胎抓的很紧,一定要单位证明的。祝斌赶紧跟上去一句:证明我可以想办法,其他事情你帮我搞定。
你这死鬼,老是要我帮你刷屁股。
就这一回。祝斌死皮塌脸地说着。见游敏同意了,手又不老实地往游敏的胸口抓去。
“老阿飞,你早晚要死在裤裆里。”游敏咯咯笑着,两人滚作一团。
搞定了游敏,祝斌接着去搞定阿亮。他知道阿亮会篆刻,刻个公章是小事一桩。于是,带着两包牡丹烟和一块玉石到阿亮家去。
先递上香烟,然后说明来意。阿亮面露难色。这是犯法的事情呐,做不得,做不得。阿亮,千万帮帮哥哥,你刻好章,盖印后,就将章子毁掉,神不知鬼不觉。不会出事的,即使出事我也绝对不会揭发你。祝斌信誓旦旦发誓。
街坊邻居有难,阿亮实在难以拒绝。章刻的是山东某地的一个县办企业,印盖在有这家企业抬头的信纸上。
在游敏的安排下,人流手术做的很成功。祝斌给了那个女的很大一笔钱,双方欢天喜地将这件事画了一个满意的圆圈。
祝斌没有事情了,游敏却惹上了麻烦。人流手术后的第二天,医院领导找游敏谈话,说,这个人流证明是假的,公章里面的字刻得歪歪斜斜的,一看就不是正规的。如不是,看在游敏的面子上,当场就会报警。
游敏吓得脸色刷白,跪倒在地,梨花带泪哀求着:领导,我错了。
好在游敏平日做事还在路上,单位领导也没有深究,只是给她了一个警告处分。
WG风初起,祝斌丝毫不将这闹得天翻地覆的事情当回事,不参加任何组织,躲在弄堂里做他的安乐王,过他的优哉游哉的日子。
那一天,他到南京路的华侨商店去买侨汇食品。想不到,刚走到中山南路东门路,迎面走来一队戴着袖章的红卫兵,见了祝斌二话不说,将他按在地下,嚓嚓嚓,用剪刀将他的小裤腿管从脚腕处一直剪到大腿根,复又将祝斌那双从香港寄来的棕色三接头尖头皮鞋的后跟剪掉,瞬时,皮鞋变成了拖鞋。这还不罢休,扳起祝斌的头,又是嚓嚓嚓几剪刀,将他那纹丝不乱的大包头,剪的深一块浅一块,乱哄哄的像个鸡窝。临末还教训道,你这个流氓阿飞,回去,老实到里革会交代自己的罪行。
祝斌有点不服,争辩道:我是阿飞,不是流氓阿飞。阿飞是一种上海人的优雅生活状态;流氓专门搞一些放刁、撒赖、斗殴,用下流手法,猥亵、强奸妇女等恶劣行为,是社会渣滓,我是规规矩矩的正经人。“你还不服。”那个教训他的红卫兵吼道:随手,就是重重的两个耳刮子。
好汉不吃眼前亏。祝斌赶紧应道,我服,我服。
这些年来,祝斌也不是白混的,他知道对这些红卫兵所说的,千万不要当真。回到咸瓜街,祝斌根本就没有去里革会,而是回到家里,用水洗了洗脸,再到弄堂口小剃头那里,将头上乱哄哄的鸡窝修剪成平顶头,并不无怨气地对小剃头说,世道不古, 我也落难到你这里理发了。
你看不起我,那就另请高明。小剃头不悦了。没有,没有。祝斌赶紧陪上笑脸。
从此后,祝斌就没有穿过小裤腿管的裤子。那个大包头、三七开的发型,也有很长一段时间被小平头所替代。祝斌说,这是出于安全考虑,免得再碰上这帮瘟生。
祝斌也有可圈可点的壮烈之举。那时,带着军帽走在咸瓜街上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稍不留意,就会有人从你身后蹿上来,伸手抓了你头上戴着的军帽,往曲里拐弯的弄堂里跑去。被抢者往往对迷宫般的咸瓜街莫不着北,三追两追就失去了目标。
有一天,傍晚,弄堂里的阿五,见路人头上戴着一顶九成新的制式军帽,手痒痒的。一个助跑,跃到那个人的身后,抢了帽子就跑。阿五老句失撇,想不到被抢者是居住在东街的,他是一个键跑冠军,且对咸瓜街的地形地貌非常熟谙,不一会就追上了阿五。一把抓住阿五的后颈,抡起巴掌盖头盖脑打下去。
阿五被打得哇哇乱叫,那人还不依不饶。
祝斌从相好那里温存一番后,叼着牡丹烟,踱着方步出来,见了这场面,立马上前说,朋友,我是祝斌,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了他。
祝斌,我没有听到过。
朋友,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代这位小兄弟向你道歉。
不行。
那你想怎么办。祝斌见对方油盐不进,恼火了,拿出随身携带的三角刮刀说,要么,你在我身上穿几个洞?对方见祝斌来横的,软了,说,看在你面子上,就放了他这一回。
这才是路数清爽。祝斌笑嘻嘻地递上一支牡丹烟。
(配图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