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专栏 | 墨舍栖心:穿过岁月的围墙「八」
堂嫂
主编:暖在北方 锦 烟花
策划:时光里的行者
我想写写堂嫂。有了这个念头,堂嫂的影子便晃晃悠悠地来到眼前。
暑假期间回老家看望二老,意外见到堂嫂。
这次遇见很突然。
那天在妈那里,大热天和妈躲在房子里唠嗑,她冷不丁来到院子。我听到门“哐啷”响时,欠了欠身,透过门帘往外望,她已杵在院子。上身一件黑色皮衣,一条黑裤子,深绿格围巾,将头包得严严实实。侧身对着我,望着院子那颗石榴树发呆。
她静静地杵在院子里,不说话,只是站在那棵石榴树下,仰头看。
“是大嫂。”我对妈说,说着时便扯着嗓子招呼堂嫂。
“来,进屋来,外边热,我和我妈屋里纳凉呢。”
她听到我的喊声,朝房子走来。推开门的刹那,我差点儿认不出她来。
本瘦削的脸更消瘦,一顶绿格子围巾脖颈下挽了个结。皮肤暗淡,无光泽,满脸褶子堆积,眼神怔怔的。几分忧郁,几分漠然,几分呆滞。
她推开房门,看到妈和我沙发上坐着,盯着我看了老半天,幽幽地问:“你是谁?”
“我是谁,你不知道?”我一脸懵,盯着她反问。她不搭腔,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坐下来便无话。
我心里犯嘀咕,这还是我从前认识的堂嫂吗?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接妈的话茬,一边在脑子里搜寻关于她的记忆。
“我是黑妞。”
我有意这样提醒,这是我小时候她给我起的绰号。我们姊妹五个都有。大姐叫“黄脸”,二姐“压路机”,二哥“老猪”,我,就是她从前天天喊的“黑妞”。
我不知道小时候自己是不是很黑,只是听妈说,我刚生下来很难看,像毛娃。好在我长大了脱胎换骨,样子变得不难看了。
我这样提醒她,她嘴唇抖动一下,挤出一丝阴郁的笑,笑得有点怪。
“不认得。”她说。
说完垂下头,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不敢看我和妈的眼睛。坐了会儿便起身,招呼不打,推门走出去。
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从前的“小喇叭”怎么忽然沉默了?沉默得让人费解且心痛。
带着这些疑问,我开始在妈那里寻求答案。
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大伯死后她就成了这样子,痴痴傻傻,整天很少走出院子,也很和人说话。旁人说话时,她在一边听,听得不耐烦,会用手捂着耳朵,极焦躁,极厌烦,转身离去。
偶尔一个人会绕着村子走,见到熟人招呼也不打。
渐渐大家习惯了她的转变,也就不再和她说话。
见面不打招呼,那不是她从前的习惯。从前的她走到哪个巷子,哪个巷子里就有她的声音;走进哪家庭院,哪家院子里就会笑声满院。她走到哪里,哪里就鸡飞狗跳,地动山摇。
那年月,盼槐花开,却极怕槐花落。槐花一开,饭桌上便添了一道美味,蒸着吃,炒着吃,晒干了冬藏。那年月,只要槐花开,大人和娃都会吃得肚圆。有槐花便不会再挨饿。
只是花期甚短,只那么几天功夫,一阵凉风袭来,“簌,簌”如飞雪,洋洋洒洒,整个树林一夜地白。
槐花落,我和姐姐便有了“职业”一——扫槐花。
扫槐花不是光明正大的营生,要偷。
那时,每天早晨四五点,天黑乎乎,外边,除了鸡鸣狗吠再无声响。小镇那个静寂啊!这个点儿被窝里睡意正酣。
这时大嫂院子亮起灯火,不多时,灯灭了,我家院门便“咚,咚咚”响,接下来有声音,压低嗓门喊,怕惊动左邻右舍,怕惊得鸡犬不宁。
“大妮,二妮,黑妮,赶紧的,时候不早了。”
喊了一通,静寂两分钟,又开始喊。大姐惊醒些,我那时尚小,正贪睡。
偷槐花就得起早。
偷槐花,其实就是去村里槐林里扫槐花,那些落地的槐花是猪的好饲料。那年月人吃食都不足,没有残羹剩饭喂猪。想养头猪,养只羊,养头牛没有草料很难养。特别是冬天,草尽叶枯,没什么料草,所以只得提前给储备。
扫槐花,在那时便成了一种职业。扫槐花不能明目张胆去做,要偷,那是集体槐林,被逮着是要罚款的。做这事得小心翼翼,得在夜半去做,不等天亮,不等村里燃起炊烟就得返回。
那时这苦差事,落在我们姊妹仨头上。大哥,二哥是做不来这些事的。再说女人偷,万一被发现了,可以胡搅蛮缠,看林人不敢动手。男人做,若被发现,看林人不会手下留情。再说男人对于扫槐花这事,做起来没女人麻利,利落。
就这样黑天摸地,迷迷糊糊地被大姐喊醒,爬上架子车。姐拉着我,紧跟着嫂子的车子。二姐在侧打着手电筒,手扶着架子车车把,迷迷糊糊,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和大姐一起朝村外走去。
电筒的光,加上急匆匆脚步声惊动了野狗,狗便狂吠,但狗不敢追车跑,有时嫂子会做出弯腰捡砖头状吓唬狗。狗眼睛是亮的,它看到黑影猫腰,吓得边叫边后退,渐渐声音息了。
到了林场,姐把车子停在隐蔽地方,怕被看林人看见。停稳,开始推醒还在车上睡觉的我。我揉揉眼睛,迷迷糊糊爬下车,拉着缝好的草袋,跟着大姐,二姐。
林子里真静啊!嫂子一进林子便不见人影。看得见微弱的手电筒亮光。听得见“刷,刷刷”挥动扫把的声响。那声音紧凑,密集,如狂风扫落叶。除了挥动扫帚声响,偶尔一两声干咳,偶尔一两声猫头鹰叫,整个林子静寂得可怕。
我瑟瑟地紧跟着大姐,二姐,她们扫一堆,我撮一堆,生怕掉队,也怕林子里有蛇,有鬼。有时看不见她们,带着哭腔的声音便喊,大姐便知会二姐帮我撮。
天蒙蒙亮时,大嫂扫满了车子,连草料袋也装得满满的。大姐,二姐帮她抬上车,用绳子捆绑妥当。
做完这些,绷紧的神经依然不能松懈。甚至比来时还让人紧张,提心吊胆。
这时天已麻麻亮,返回的途中极有可能遇见看林人,遇见勤快些的村里人,很容易被抓个现行。
嫂子一遍又一遍地催促,大姐依然让我坐上车,坐在两个草料袋的间隙里,松软,舒服。可坐,可卧,可躺。淡淡的槐香,甜甜的清香味道,是我记忆深处最美的味道。半躺在草料袋上,天上还有几颗星星,在眨眼,忽明忽暗,像孩子狡黠的眼睛。
依然是嫂子走在前头。
我坐在车上,偶尔转过身,趴在草料袋上,模糊中,嫂子车在前移动,像一座小山。
我一直怀疑大嫂应是有三头六臂的,干活时派上用场,不干时就成了正常人。她一个人做活,抵得上俺姊妹仨。她体内深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猴一样敏捷,牛一样不知劳累。
她瘦,却瘦得精干;她谐趣,却不惹人烦。一串又一串逗趣,俏皮的话,常让人忍俊不禁。
“小枣树,弯弯枝,上面爬个小闺女……”
这样逗趣的段子,记忆犹新。和她在一起,常常会笑到落泪。
这是我记忆深处堂嫂的样子,诙谐,有趣,能干,心眼多,像极红楼梦里的王熙凤。
然时光无情,病魔无情。它把一个精明、能干、谐趣、爱说爱笑的人彻底摧毁,收了她所有的光芒和棱角。余下的时光没有痛,没有回忆,仿佛将她从前,一切清空。余生,只能做一株植物,活着,不必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