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不如陪伴

情深不如陪伴

作者：叶盛

我是奶奶带大的。

小时候我最怕理发，每次理发都会哇哇大哭。但奶奶总有办法，有时候是我最爱吃的水豆腐，有时候是几颗豆子。只要有吃的，我很快会破涕而笑，变得开心。

后来父母调回老家工作，我回到他们身边生活。小学初中时很调皮，常常惹事。每次闯了祸，因为害怕父母的责难，我总会跑到奶奶那里。在去往奶奶家的小河岸边，我就开始吹起口哨。对我来说，她就像是一棵树，不管闯了什么样的祸，只要躲在这棵树下面，天王老子也打不到我。

17岁那年我到外面读书。夏天的一个清晨，奶奶送我走出家门。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坐火车，她千叮咛万叮嘱，担心整列火车除了我以外其他都是坏人。在家门口那座小桥上，因为少年人那种可笑的骄傲，我跟奶奶说放心你孙子也不是吃素的。走了很远以后，站在一道上坡路的顶端，我回头看到远远的小桥上有个蓝布衫的身影，白发在晨风中微微飘动。那时还不懂得感动，心想她怎么还不回去，然后我就飞快地跑向了未来的日子。

从此以后，我和奶奶聚少离多。

在过去二十年中国最大规模人口迁移的历史洪流中，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我去了机会更多的大城市谋生，与奶奶的相聚变成了一种短暂的奢侈品。每次只要回家，奶奶总是欢天喜地，临别时又会变成一场忧心忡忡的谈话，怕我在外面做事被人欺负，怕我吃亏。每次离别时她都要拉着车门叫我多回去，有时候我忍受不了这种令人心酸的场面，一催油门车子开得飞快，把她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奶奶90岁以后，我常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无名恐惧，怕她会离开我们，怕收到一通令人心碎的电话，传来那个宿命中的不幸消息。上个月15号，爸爸打电话过来，没说话就先哽咽了。我知道，一直担心会来的那个电话，还是来了。

当时正好在外面出差，后来一晚上基本上没有睡着，不断做短暂的梦然后醒来。最清晰的一个梦是叔叔和我坐在一起喝粥，我放了一些咸菜在粥里不断搅拌，奶奶坐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我们。就像小时候家里寻常的每一天生活。

奶奶是个喜欢操心的人，年逾90仍喜欢安排家里的事务。我赶回家时她已经是半昏迷状态，在清醒的间隙，她跟大家一一交待了自己的后事如何办理，说这次谁也不要掏钱了，她存了一点钱花完算数；说我们这些后辈现在都很好她很放心，唯一的要求是我们团结和睦、孝敬父母。一天半夜，她叫我们打开那只带了一生的木箱，让拿出来里面的一个蓝色土布包袱。我打开包袱，是一套新的衣服、一双新的鞋子。那一刻泪如雨下。

也许是天性喜欢热闹，随着赶回来的亲戚越来越多，奶奶在同死神搏斗几次之后，居然又奇迹般地生还。12月23日是她94岁生日，我们围着奶奶唱生日快乐歌，有小朋友把奶油轻轻点在她脸上，问她要不要庆祝100岁生日，她连连点头，和大家一起鼓掌，欢笑一片。那个晚上，我觉得幸福极了。

掌声还在耳边，坏消息却来了。

和上次一样，当时只会感觉到紧张与忙碌，我收拾东西然后开始赶路。只有在似乎永远都走不完的高速公路上，悲伤才会慢慢荡漾开来。

尽管已是年届不惑，但懂事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经历最亲密的人离去。当然是悲伤，但更多的是巨大的无奈。当然知道自然规律，但还是勘不破。

永远都不想勘破。

霍桑说人生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过去的梦，一部分是未来的希望。其实，我不知道奶奶这一生的梦算不算美好。但我知道，一代人的希望一定会有另一代人延续下去。

奶奶是一棵树。现在，这棵树没有了。

我以后闯祸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去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