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死的冤吗?不冤,跟上级的意见冲突时,还指望对方哄着你?
春秋时期,伍子胥之死,与吴、越相争密切相关。面对越王勾践的野心,吴国上下浑然不觉;唯一察觉出这一点的伍子胥,却惨被吴王夫差处死。最终,在那个以争霸为主流的时代,却罕见地出现了一个霸主被小国灭亡的惨剧。
这种巨大反差的案例,值得我们认真推敲、总结经验。这一事件的结果,证明了伍子胥的正确、吴王夫差的错误;那么,我们就能据此得出“夫差是昏君、伍子胥被冤杀”的结论吗?
客观来说,伍子胥之死,并不是夫差一个人的锅,伍子胥本人也有一半责任。
北上还是南下,伍子胥死于战略上的分歧?
吴王夫差即位后的首要任务,就是报仇。
公元前496年,吴王阖闾率军伐越。在槜李之战中,原本占据优势的吴军被对手的“临阵自杀大法”迷惑,随后阵型大乱、全军败退,阖闾的脚指头被砍,不久后伤重而死。临终前,他给儿子夫差留下了遗言:“尔而忘勾践杀汝父乎?”你敢忘记杀父之仇吗?
报仇雪恨,就成了夫差的首个执政目标。由于双方在国力上的悬殊差距,仅仅两年后,夫差就完成了这个任务,走投无路的勾践以俯首称臣、委身为奴为代价,把越国从灭亡的边缘上拉了回来。
但这个胜利的时刻,却成了伍子胥、吴王夫差持久分歧的开端。
伍子胥、伯嚭(pǐ),这两个来自楚国的复仇者,是当初协助吴王阖闾攻破楚国郢都的功臣;阖闾死后,他们又作为辅政大臣,协助夫差完成了复仇大业。但当勾践被围会稽山时,这两位元勋向国君进献了截然相反的建议。
太宰伯嚭接受了越国大臣文种的好处,主张接受勾践“委国为臣妾”;
伍子胥则引用夏朝时期少康复仇有过氏的案例,建议彻底除掉勾践、灭掉越国,以消除身后的心腹大患。
但夫差采取了伯嚭的主张,放过了勾践和越国。不过,伍子胥并没有就此放弃。
公元前489年,夫差准备抓住齐国内乱的机会北伐,伍子胥表示反对:“勾践食不重味,吊死问疾,这种人迟早是吴国的心腹大患,必须除之而后快”。但夫差执意伐齐,最终取得了丰硕战果:大败齐军、威吓邹鲁二国。这个甜头,也让夫差对伍子胥观点越发心怀狐疑;
四年后,夫差在子贡(孔门弟子)的撺掇下再次伐齐;与此同时,为了坚定吴国北上的决心,勾践也听从子贡的建议,试图通过主动示好的方式来打消夫差的后顾之忧。面对这种架势,伍子胥越发觉得恐惧,他再次强调“越,腹心之病”,劝导夫差不要相信勾践的“浮辞诈伪”,将精力优先放在铲除越国上。
对于这种陈词滥调,夫差不仅没听从,反而让伍子胥出使齐国。
在齐国,伍子胥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了齐国大臣鲍氏照看,这无疑是打脸夫差的行为。没多久,在伯嚭的撺掇下,伍子胥被逼令自杀。
但其后的历史走向证明了伍子胥的正确:被连续北征消耗实力的吴国,遭到了来自勾践的背刺。12年后,吴国灭亡,夫差在自杀前感叹:“吾悔不用子胥之言,自令陷此”。
从这个过程来看,伍子胥之死的原委好像是这样:
面对一意孤行的吴王夫差,他直言进谏、刚直不阿,最终触犯了吴王的权威,招致身死的悲惨结局。
这一逻辑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符合万恶封建社会的一贯负面风评,俨然是功高震主、一朝天子一朝臣规律的标准示范罢了。
但我们要搞清楚一个问题:抛开我们读史的上帝视角来看,在那个时代,吴王夫差放过勾践、问鼎中原的主张真的是个错误吗?
夫差的视角:问鼎中原、信义服人,大国博弈的规矩
当初吴王阖闾因勾践而死,但这并不代表越国是吴国的主要敌人。
吴、越两国原本是偏居东南的难兄难弟,长期以来默默无闻。在晋、楚争霸时,晋国为了从身后牵制楚国,派人与吴国联络,传授用兵之术和车战之法,这才推动了吴国步入春秋历史的舞台。
既然晋国联吴抗楚,那么楚国就援越制吴,吴越两国就这样被卷入了大国争霸的棋局中。
也许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后起之秀吴国爆发出的能量竟如此惊人。公元前506年,吴王阖闾攻破郢都,让楚国这个曾经的春秋霸主颜面扫地。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面对秦、越的夹击,夫差不得不回撤,暂时将主要精力用来对付越王勾践。
我们很容易发现这个逻辑:吴国争霸中原的征程,被来自身后的越国偷袭打断;在之前的绝大部分时期内,越国都不是吴国的下饭菜。
因此,随后吴王阖闾攻越,本质上是要打击楚国的盟友、消除后顾之忧。那么,当夫差把勾践围困在会稽山上时,为啥不斩草除根、反而扭头北上呢?
对于立志问鼎中原的吴王夫差来说,杀害勾践、灭掉越国,弊大于利。
在春秋时代,兼并不是主流,称霸才是时髦;但称霸靠的是什么?当然要依靠武力,但也需要“信义”。公元前485年,当子贡鼓励自己伐齐时,夫差曾表达了对身后越国的担忧,一度表示:“待我伐越而听子”,即:等我揍完勾践后再按你说的做。
但子贡仅仅用了一段话,就让夫差的思想产生了巨大动摇:
伐小越而畏强齐,非勇也。夫勇者不避难,仁者不穷约,智者不失时,王者不绝世,以立其义。今存越示诸侯以仁,救鲁伐齐,威加晋国,诸侯必相率而朝吴,霸业成矣。
畏惧强齐、欺负弱越,这不是勇者所为......施行王道的人不会让一个国家灭绝,这样才能树立道义;攻打齐国、援助受困的鲁国,将会让各国诸侯国敬服您的仁德,其后竞相来朝见,您的称霸大业就成了!
这段说辞,体现了当时的主流价值观。我们模拟下夫差的心理活动:
是啊,勾践早已对自己称臣,而且多年来一向规规矩矩、毕恭毕敬,如果自己毫无缘由的拿他开刀,中原各诸侯国会怎么评价?他们会不会说:你们看,当初阖闾受伤,只是战场中的意外而已;而这个夫差,竟然为了报一己私仇,得理不饶人,残害早已认错的勾践。这种人,是个只迷信武力的暴君罢了,谁会认他做霸主!?
再加上勾践趁机前来示好,越发让夫差觉得,自己搁置越国、争霸中原的决定,完全符合当时的“国际”秩序和人心道义,既合情又合理。于是,原本还有些摇摆不定的夫差,最终走上了不归路。
只可惜,勾践根本就不是个有规则意识的人,但为啥伍子胥能够察觉这一点呢?
伍子胥为何能洞悉勾践?他俩几乎是一类人
我们都知道,伍子胥本身也是个复仇者,并且他的经历与勾践出奇的相似。
当初,楚平王准备杀掉太子太傅伍奢时,为了斩草除根,曾逼迫对方召来儿子伍尚、伍子胥。最终,为人仁厚的伍尚如约而至,陪同父亲慷慨赴死;刚烈暴戾、善于忍辱负重的伍子胥则在识破楚王的心思后,毅然出逃,立志未来报仇雪恨。
知子莫如父,得知二儿子逃跑后,伍奢百感交集:“楚国君臣将要饱受战争之苦了!”
出逃的伍子胥,先后辗转至宋、郑、陈等国;奔赴吴国的途中,他盘缠用尽、身患重病,一度面临绝境;但在强烈复仇意志的驱使下,他不惜拖着病躯、沿路乞讨,历经艰辛赶到了吴国。在吴国时,为了让自己获得话语权,伍子胥投公子光(即后来的吴王阖闾)所好,进献了刺客专诸,协助对方杀掉吴王僚、登上王位。
为了报父、兄之仇,伍子胥不惜放下个尊严、冒着道德风险,协助吴国攻破了自己故国的首都,并将楚平王的尸体挖出来鞭打三百。
越是敢于放下身段、直面羞辱的人,底子里就越危险,伍子胥就是这类人:为了实现目的,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而这么一位经验丰富、深谙人性的狠人,自然能敏锐地发现自己的同类。
在会稽山之围时,面对勾践“求委国为臣妾”的请求,伍子胥一针见血的提醒:“越王为人能辛苦”,勾践能够如此忍受奇耻大辱,绝非善类。但夫差对春秋信义还保留着基本的尊重,他不仅接受了勾践的请求,内心也许还会认为伍子胥过于歹毒;
在接下来,勾践越隐忍、越国对待吴国越谦卑,伍子胥的内心就越不安。而勾践也察觉出了这位真正的对手,为了消除威胁,他不断砸下重金,利用伯嚭、伍子胥之间的矛盾,持续挑拨、离间,不仅把伍子胥推向了绝路,还成功让吴国朝廷再也没有反对意见,一头扎进了持续穷兵黩武、四面树敌的北伐泥潭。
简单来说,在吴王阖闾时代,伍子胥的个人目标与吴国的战略意志是完全吻合的,所以他能够成为吴王阖闾的功臣、亲信,顺便实现个人的理想;
而到了吴王夫差时代,客观上来说,伍子胥的灭越主张仍旧没什么问题、夫差的北上执念也有道理。但问题在于,在优先执行哪一项方面,君臣之间的想法并不一致,伍子胥和国君代表的国家意志之间起了冲突。
而伍子胥的性格,促使他选择了最不可取的方式。
执拗的性格、松懈的心态,让伍子胥走向夫差的对立面
对于伍子胥的性格,他的父亲伍奢曾说:“为人刚戾忍卼”,即桀骜不训、忍辱负重,既狠毒、耿直,又敢于隐忍;
同来自楚国的伯嚭也说:“子胥为人刚暴、少恩、猜贼”,为人强硬凶恶,没有情义,猜忌狠毒。
但既然伍子胥善于隐忍,为啥他不能像当初讨好阖闾那样奉承夫差、以践行自己的灭越主张呢?
时期不同,人的观念也不一样。在完成复仇大业后,伍子胥的心态已经产生了变化,不再像当初那样充满斗志、不达目的不罢休;他面对夫差时,也时常体现出先王老臣的姿态,倚老卖老,言语、行动上非常不客气。
比如在会稽山,他直言不讳:“大王如今不一举歼灭勾践的话,今后一定会后悔!”
公元前489年,为了劝阻夫差伐齐,他用了这样的言辞:“大王不铲除越国,却一门心思想着攻打齐国,不是很荒谬吗?”
公元前485年,他又这样说:“希望大王放弃齐国,先攻打越国;如不这样,今后悔恨也来不及了。”
夫差让他出使齐国,他却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齐国大臣,毫不掩饰自己不看好吴国前景的态度;
而在自杀前,他仍在嘴硬:“把我的眼睛挖出来放在吴都东门上,让我看到越国怎样灭掉吴国”,几乎诅咒吴国的灭亡。
随时说风凉话、次次顶心顶肺、回回否定自己,如果你是夫差,你就会怎么看待伍子胥?笔者想起了港剧中的一句经典台词:你在教我做事啊?
伍子胥完全有机会挽救吴国、成就自己
从当初夫差跟子贡的对话来看,吴王夫差并不是完全没听取伍子胥的意见,他对越王勾践的危险性也有一定的认识。但问题就在于,伍子胥长期以来“不听我的你就完蛋”的提意见方式,让身为吴王的夫差非常难堪:我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夫差难以理解伍子胥对复仇者心态的洞悉;同样,伍子胥也不明白夫差这位王者的人生追求。君臣之间面对互不理解的情形时,应当由谁放下身段、主动破冰?
当然是臣子、下级伍子胥。吴国帮助他复仇,为他提供了展示才华的舞台,让他享受了荣华富贵,他应当有士为知己者死的责任,这无关君臣尊卑,只关乎为人处事的基本操守。
那么,除了顺从,伍子胥还有其他方案吗?当然有,以我们事后诸葛亮的立场来看,如果伍子胥摆正心态、换个思路,完全可以使自己和夫差的理念和谐共存。
比如,作为才华横溢的智囊,他完全可以拿出自己当初复仇时同等的热情,体现出对夫差争霸中原理想的理解与支持,积极提出一揽子行动方案,巧妙地把“灭越”与“称霸中原”结合起来,即把干掉勾践列为问鼎中原的必要一环;
再或者,他可以像后世的谋士那样,大张旗鼓的提出上、中、下三策,把自己最心仪的方案列为中策,埋下各种伏笔,诱导夫差不得不选择优先灭越这一选项。
我相信,以伍子胥的智慧,上面哪种方式都没什么难度。然而可惜的是,在执拗性格、乖张心态的驱使下,他一步步走向了夫差的对立面,变成了政敌伯嚭、死敌勾践最希望看到的样子,不仅毁了自己,也毁了夫差、毁了吴国。
时代推移,但人性始终如一,这就是我们主张学习历史的主要出发点。从夫差、伍子胥的惨痛案例中,我们是不是可以看到咱们工作中的影子?
在工作中,对待同一个问题时,若处在不同的位置,很容易得出不同的结论、给出截然相反的方案;如果跳出当局者的角色,咱们也许会发现,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都有可取性。
作为亲历者,最大的挑战就是如何处理这种困局。你是不是经常满腔壮志、一肚子主意,却在领导那里碰了壁?这种情况下,你是当面硬怼、教领导做事,还是背后抱怨、深叹怀才不遇,亦或是冷静思考、寻求“曲线救国”的可行性?
职场中,水平接近、资历相同、工作类似的两个人,之所以差距越拉越大,除了“关系”等非常规因素外,如何用最具智慧的方式来处理与同事、上级之间不同意见,起到了关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