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浮:苦难中的成“圣”之路

马一浮(1883—1967)

“极人世之至悲”

对于多数中国人而言,1900年前后的日子并不好过。国难常常伴随着家愁,在饱受外来压迫的晚清,民众的个人境遇也总是很难如意。祖籍绍兴上虞、1883年生于成都、9岁便有神童之誉、16岁在绍兴县试名列榜首、17岁结婚的马一浮,在1900年到1902年之间更是愁云惨淡、“极人世之至悲”。
本来,马一浮已于1899年离开家乡,前往新思想、新思潮活跃的上海游学。他与岳父汤寿潜的学生谢无量朝夕相处,一起学习英文、法文、拉丁文,以便直接阅读西方原著,真正了解西方文化。1898年的百日维新虽然失败,但学习和引进先进的西方文化以拯救中国民众,已成为当时先进知识分子的首选。年轻的马一浮也是如此。他试图以游学的方式,汲取新营养,找到救国救世的良方。不仅如此,他还立下放眼人类、以文化拯救世界的壮志,自称:“浮之为志,不在促促数千年、数十国之间。以为全世界人类生存之道,皆基于悲之一观念所发布,渐次而有家族、社会、国际之事,讫于今日,其组织规则,尚未有完全者。不改革全世界迷信宗教、黑暗政治之毒,则人类之苦无量期,而国种优劣存亡之故,尚为人类历史事实之小者。浮之言曰:吾欲唱个人自治、家族自治,影响于社会,以被乎全球。破一切帝王圣哲私名小智,求人群最适之公安,而使个人永永享有道德法律上之幸福。”有了这一壮志,马一浮在学习西方文化的一开始,便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一定要将其学通学透,以便真正为自己所用。
然而到了1900年,不幸的消息不断从家乡传来,先是父亲瘫痪,口不能言,接着二姐去世……再加上母亲早逝、大姐出嫁,马一浮不得不中断学习,从上海返回上虞,与妻子共同服侍父亲。即便如此,父亲还是于次年3月辞世。马一浮则先得奇疾,再逢父丧,与妻子相对而泣,“念家道之酷,终不能相保,计不知谁先死哉”。
安葬好父亲后,马一浮再次前往上海游学。可是,不到一年,家里又一噩耗传来——妻子汤仪终因尝尽委屈、苦病缠身而奄奄一息。等马一浮昼夜兼程回返故里时,青灯之下,曾经相濡以沫的贤妻已撒手人寰——这是何等悲惨的世界!马一浮悲难自抑,一生再未娶妻。
马一浮(右)18岁时照片
1902年7月18日,马一浮在18岁照片背后的题字。(已往之马浮实死)
1901年,马一浮强压心中的悲痛,第三次到达上海,住在虹口租界区,继续游学。除每日与上海南洋公学的谢无量相处外,马一浮还与在震旦学院学习法文的马君武结为好友,共同创办《二十世纪翻译世界》杂志,每月一册,分十二个栏目:哲学史、哲学泛论、社会学、社会主义、宗教进化论、政治学史、政治泛论、法律泛论、最新经济学、教育史以及地球之最要新闻,尽可能全面地介绍西方文化。
可以说,在上海的游学,不仅为马一浮学习和翻译西方文化打下了基础,而且使他结识了谢无量、马君武、李叔同、邵力子、黄炎培等一大批有识之士,良友间相互激励,可谓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然而,巨大的苦难接踵而至,尤其是父亲、妻子相继病逝,使得马一浮几近绝望。1902年秋,他在自己的旧照片上题写:“此马浮为已往之马浮,实死马浮矣”。马浮,是马一浮的旧名。
在沉痛的心绪中,马一浮迫切地想到一个全新的环境中,为苦难中的自己和家国寻找新的出路。

万里来寻独立碑”

圣路易斯,位于美国密西西比河中游河畔,19世纪初只有一千人左右。美国南北战争后,由于铁路的修建,水陆交通的发达,大量移民涌入,交通和工商业迅速发展,到1900年,圣路易斯的人口已达58万,成为美国第四大城市。1904年,圣路易斯因同时举办世界博览会和奥运会而名扬世界。游学上海时的马一浮,当然不会意识到,这个远隔重洋的异邦城市会让自己拥有一段非常特殊的经历。
美国密西西比河畔的圣路易斯
1903年,清政府驻美使馆留学生监督公署需要聘请一位既懂英文、又懂拉丁文的年轻人担任秘书,同时兼任第十二届世界博览会中方馆筹备处工作人员。马一浮应聘成功,于当年6月初(夏历五月中旬)由上海出发,中转日本后横渡太平洋,在美国西部城市旧金山上岸,之后又陆行二千余公里,到达圣路易斯。此时已是7月3日(夏历闰五月初十),路途时间竟达一月左右。
“万里来寻独立碑,丈夫到此自堪悲。”这首写于初入美国时的诗歌,既表达了马一浮到异邦寻找出路的初衷,更有着充满悲伤的故国情怀。
刚到圣路易斯的时候,新环境中的新鲜事物,使马一浮对西方世界有了新的直接的感触。第二天便是美国“7·4”独立纪念日,马一浮看到满城的美国人鸣鞭炮、放烟花,喜气洋洋地庆祝,他不由地将此情此景与故国相对比,“慨然念故国之悲境,感叹不能寐。”第四天,马一浮第一次到美国博览会工场,“叹其建筑之壮伟”。第七天,马一浮上街购买西服,返回后便“截辫改服”,用实际行动与过去彻底决裂。
只是,马一浮“截辫改服”的行为,被“同住者皆笑而讪之”,他身边的大多数中国同事,虽然身在美国,却处处表现出对清王朝的愚忠,马一浮很是不屑,日记中称他们“真奴隶种也”。这种在观念上的截然对立,再加上马一浮颇激愤,不善交际,使他很快成为使馆中的一个异类,孤独之感自然而生,以致于他的美国经历,虽有工作,但主要时间仍用于学习、读书、翻译西方著作。
前排右一为马一浮

圣路易斯的中国书生

在美国工作,国内所学英语远远不够用,尤其在口语方面。所以,到圣路易斯后的第七天,马一浮就和其他几位中国人共同找了一位名叫Codela的英国女子当英语指导老师,第十天便上课,每小时半美元,每天两个小时。他的学习劲头很足,并在日记中写道:“惟亟欲通此,颇有欲速锐进之意,必当达此目的不变易也。”然而,马一浮很快就对Codela不满意了,认为她“一无学问者之状”,费用也是极贵,这样的收费如果放在上海,可以聘请到第一流的老师。再加上他非常厌恶同去学习的两位中国人,所以,到了8月,当马一浮又找到一位名叫Stein的女老师后,连预付给Codela的课酬也不要了,赶紧独自转学,努力进行口语对话,大量阅读英文书报,英语水平大幅提高。
1903年底,马一浮收到马君武的书信,发出感慨:“君武发愤攻科学,并致力于德文,可怕之至。书中云'吾人生今世,不通二三国文明语,非但不可以讲学,实则不可以为人’,善哉!如我者,乃当愧死矣!”此后,他更加发愤学习英语,还跟随Nellie Jorviu等人学习文法及杂文等。
马一浮还学过弹琴,但需要付出不少的费用,所以不到一月结束了。他的工资有限,需要花在更需要的地方——那就是购书。
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校园一景
从1903年8月起,圣路易斯城内的各家书店便常常会看到一位年轻中国人的身影。他购书范围非常广泛,政治、法律、哲学、文学等各类书籍无所不包。他还经常委托当地书店从纽约等大城市代购,非常执着,一旦购买到想要的图书,马上便感到自己孤苦的生命有了依托。这样的感受不时出现在他的日记中,1903年8月22日写:“得Harrington氏译卢梭氏《民约论》一册,其书在一千八百九十八年出版,盖近译本也,喜其浅澈易晓。数月来求此书久矣,今得之,其乐可想。五十日中无时不悲愤,唯得此书及前买斯宾塞《社会学》读本二事,差有生人趣耳。”8月23日写:“读《民约论》二篇,甚易解。视斯氏《社会学》浅切可诵。前日以三小时半读斯氏书一叶,以其难晓遂置之。今览此殊了了,益爱之。盖予之得此,胜获十万金也。”10月7日写:“欲寻得《近世哲学史》、《人权论》、《政治罪恶论》,贾书者为取之他所,日望其来,胸中常若有物不能去,若暱者之思美人也。”类似这样的记录还有很多。
这段时间,是马一浮全面了解西方文化最集中的一个阶段,单是在日记中就记载了一百多种外文著作,包括斯宾塞的《社会平权论》、《个人对国家论》、《社会学原理》、《社会进化论》、《伦理学原理》、《文体原理》,卢梭的《民约论》、《人权论》、《政治罪恶论》,柏拉图的《共和国》,孟德斯鸠的《万法精神》,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心灵哲学》、《论理学》,康德的《纯理批判》、达尔文的《种族起源》,布鲁泰克的《英雄传》,弥儿敦的《失乐园》,摆伦的《叹希腊》、《摆伦诗》,以及《文明史》、《世界近代史》、《欧洲十九世纪史》等等,所涉及的领域极其广泛而深入。这些著作,除英文外,还有少量的日文和德文著作,可见马一浮并不只是学过一种外语。不仅如此,马一浮还翻译了《日耳曼之社会主义史》、《露西亚之虚无主义史》、《法国革命党史》等著作。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1794年版扉页
“余每买一书,必以不得与无量共览为恨。”遇到好书,马一浮还常常购买二份以上,邮寄给远在东方的谢无量和马君武,谢无量、马君武等朋友和亲戚也给他寄来很多中文版和日文版的书籍,包括《楞严经》、《牡丹亭》、《桃花扇》等书,马一浮更是读之不倦。
如果从治学角度看,马一浮在美国的学习,使他一步步迈向了学贯中西的大道。只是,西方文化并没有提供给马一浮救世、处世的良方,反而是中国人被歧视的残酷现实、周围中国人的低劣与奴性,以及身体多病、自己与现实世界的格格不入,使马一浮时常产生极度悲观的情绪,甚至称:“平生所怀之希望,对于全世界众生,对于吾国,对于社会、朋友、家族血属之政治思想,必不得毫发遂,而为对于自己求死之希望,断断可成耳,哀哉!”“日来起时不如睡时多也。如此不耐,不如早死。”
正因为如此,马一浮有了越来越浓烈的故国之思,不时发出“无家之子、亡国之民,当有感情,何能谴此”“惆怅不如归去”之类的感慨;他在使馆的工作自然很难如意,虽然也有与同事一起到圣路易斯公园、森林、湖泊等处游玩、散步等经历,但终究难以与他们和谐相处。1904年4月30日第十二届世界博览会开幕前,马一浮被解雇。5月6日,马一浮离开美国,随身携带的外文书籍中还有一本德文原版的《资本论》。由此,学者们称马一浮为“原版《资本论》传入中国的第一人”。

回归成“圣”

在圣路易斯的309天时间里,马一浮饱受了苦痛折磨,然而客观地说,他的收获是很大的。
孤独的处境、嗜书的本性,让马一浮阅读了大量西方原著,对西方文化有了较为全面而深刻的认识;而身处西方、水土不服等因素,也让他饱尝了圣路易斯酷寒、酷热等恶劣的气候,真切地感受到西方并非净土,从而以全新的视野看待西方和西方文化。他仍然怀有强烈的报国之心,给舅舅写信:自己不能像同乡的秋瑾、徐锡麟那样以革命的方式报国,但可以通过“贯缀前典,整齐百家”来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
此后,马一浮虽然受谢无量、马君武等友人的影响,有过继续研究西学、翻译西方著作的经历,然而到了1906年,他的治学重点已转向国学。
返回中国以后,马一浮在杭州外西湖广化寺寄居三年多时间,每天都到附近的浙江图书馆“文澜阁”,“日与古人为伍,不屑于世务”,最终潜心读完了规模浩繁的《四库全书》,并做大量的读书札记,由此对中国文化有了常人难及的理解,思想上更是完全回归了中国的传统。
《四库全书》
由于有着对西方文化的全面了解,马一浮能在东西文化的对比中,看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理解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是更为根本、更为深邃的,深切感受到儒学的六艺不仅能统摄中国的一切学问,也可以统摄西方的一切学问,能够为整个人类精神提供最好的帮助。所以,他最终归宗儒学。
1912年,蔡元培出任南京临时政府教育总长,聘请马一浮为秘书长。然而仅仅过了很短的时间,马一浮便因反对废经与蔡元培产生分歧,索性挂职返回杭州。后来蔡元培担任北京大学校长,再次邀请马一浮到北大任教,被拒绝。此后,马一浮又谢绝几次到大学任教的邀请,选择了长期隐居、潜心治学、小范围教学、优游名山的生活方式。即便生活条件不佳,但他已有大儒风范,甚至在炮火威慑的艰难困顿中,仍能长存“慈祥、安定而严肃的精神”。丰子恺等人,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被马一浮的精神深深地感染,忘掉了自己的忧愁与恐惧。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不久,在国难深重的新形势下,马一浮最终打破“未尝聚讲”的规矩,接受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聘请,以大师名义为广大师生讲授中国传统文化;并创办复性书院,在西学滚滚而来的潮流中大力倡导“恢复本然之性”的国学。
很多学生都记得马一浮给迷茫中的国人以信念,称:“但愿诸生亦当具一种信念。信吾国古先哲道理之博大精微,信自己身心修养之深切而必要,信吾国术之定可昌明……具此信念,然后可以讲国学。”
很多学者都津津乐道过马一浮这样的洞见:“学者当知六艺之教,固是中国至高特殊之文化:唯其可以推行于全人类,放之四海而皆准,所以至高;唯其为现在人类中尚有多数未能了解,'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特殊。故今日欲弘六艺之道,并不是狭义的保存国粹,单独的发挥自己民族精神而止,是要使此种文化普遍的及于全人类,革新全人类习气上之流失,而复其本然之善,全其性德之真……”
在讲学的过程中,马一浮留下《泰和会语》、《宜山会语》等重要著作。
很快,马一浮之名传播四海。因常年主讲六艺之学,贯通古今,知行合一,着力探寻与开拓儒家思想的新发展,贡献极大,所以,马一浮最终与熊十力、梁漱溟一起,被学术界尊为现代“新儒家三圣”。

(此文发表于《纵横》杂志2021年第4期,有转载者需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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