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腾,氏族的象征:神圣本源只是社会的实体化

著者:[法] 莫里斯·哈布瓦赫

译者:李晓晴

内容概要

法国社会学学派创始人涂尔干在1912年出版的《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澳大利亚的图腾制度》一书中,详尽而系统地阐述了他关于宗教起源的理论,本书即是对涂尔干宗教理论的梳理和总结。本书作者哈布瓦赫是法国历史学家、社会学家,也是涂尔干的学生和同事,对涂尔干的理论有确切且深刻的理解。本书通过论述宗教的定义,原始宗教的存在,澳大利亚图腾制度,图腾崇拜详解,图腾的社会属性,灵魂、灵体和神的概念起源,阐释了涂尔干宗教理论的核心部分,有助于更清晰地理解涂尔干的学术思想。

作者简介

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教授

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 1877—1945),法国社会学家、历史学家,涂尔干的学生和同事。哈布瓦赫开创了集体记忆理论,揭示了家庭、宗教群体和社会环境对记忆的塑造作用,代表作有《论集体记忆》。

主要内容

正如本书的标题(Les origines du sentimentreligieux d'après Durkheim)以及“前言”所交待的那样,哈布瓦赫在此只是试图“尽可能确切及忠实地”复述和总结他的老师涂尔干的宗教理论,以便使其“得到更为广泛地介绍和传播”。具体而言,它是对涂尔干的《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以下简称《基本形式》)的前两卷所作的提炼。

在篇章结构上,本书严格遵循了《基本形式》一书中前两卷的安排。后者除了导言和结论之外,共分为三卷。第一卷是有关宗教的定义,第二卷和第三卷则以图腾崇拜这一基本宗教为对象,分别从信仰和仪式两个角度对其展开分析。相比之下,哈布瓦赫在本书中略去了《基本形式》的第三卷,仅仅概括了前两卷的内容。可见,他更看重涂尔干有关宗教信仰所作的解释。联系本书的名字,显然,在他看来,宗教信仰的核心在于宗教情感,而《基本形式》的核心则在于解释“宗教情感的起源”,即第二卷第7章。

在涂尔干之前,主要存在着两种有关宗教起源的解释,其一是以泰勒和斯宾塞为代表的泛灵论,其二则是以马克斯·缪勒为代表的自然崇拜。哈布瓦赫在此介绍的涂尔干的宗教理论,则是从社会功能出发来解释宗教的起源:“神圣本源只是社会的实体化”、“氏族之神,图腾本源只能是氏族本身,是被实体化的氏族”。

因此,宗教情感来源于特定社会的成员对其生活于其中的社会的情感。一方面,社会是令人尊崇的存在,具有至高无上的道德力量,要求人们服从各种纪律。另一方面,社会又是每个人所依赖的力量,赋予个人以力量,激发他超越自身。

但是由于社会,或者准确来说,氏族,对于原始思维而言,过于复杂而无法再现,所以他们就把这种情感寄托在某种动物或植物身上,以这种动物或植物来命名氏族,并将其形象看作氏族的标志。由此一来,图腾标志就不仅成为宗教情感的寄托,而且还可以定期唤醒、激发和再现人们的宗教情感。

涂尔干(Émile Durkheim)

熟悉《记忆的社会框架》的读者会非常自然地将涂尔干有关宗教情感的分析与哈布瓦赫有关记忆的社会建构的相关解释联系在一起。在涂尔干那里,个人与其他人一起定期参加图腾崇拜或宗教生活,是社会定期在个人意识中再现和维系自身的主要渠道。同样,在哈布瓦赫这里,个人通过与其他群体成员一起定期参加各种节日庆典,正是建构和再现历史记忆的方式。涂尔干在《基本形式》中强调的是图腾标记对于保存和唤醒宗教情感的意义,而哈布瓦赫在《记忆的社会框架》中则更强调寄存在每个人记忆中的集体记忆对于保存和唤醒宗教情感的意义。

简言之,哈布瓦赫有关集体记忆的研究继承了涂尔干的宗教理论的核心观点,即宗教情感的定期重现对于特定社会的维系是不可或缺的。此外,涂尔干对泛灵论根据梦来解释灵魂和神灵崇拜的批评,也构成了哈布瓦赫研究集体记忆的出发点。

《论涂尔干的宗教情感起源说》
图腾,氏族的象征:神圣本源只是社会的实体化
莫里斯·哈布瓦赫
那么,这个作为宗教基础的、充溢而非人格的力量的概念从何而来呢?土著从哪里汲取的这一思想?这种力量自身居于何处?这些正是亟待我们解决的问题的关键。我们得出的解答是,这种宗教力几乎肯定与某种特别属性相关,这种属性将人与动物、植物或其他事物区分开来。为什么人类仅凭自身就可以成为神圣事物?仅仅考虑人的物理属性的话,人是非常脆弱的存在。一个个体,通过了解自身的力量,就能意识到自己的弱势。至于那些人们引以为图腾的神圣动物和植物,一般都是诸如蜥蜴、毛虫、老鼠、李子树、白鹦鹉之类的生物;这些事物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出现,不可能让人产生强烈的印象,很难想象为什么人们会将它们与世俗事物相区分。然而,“我们现在知道了,图腾崇拜的关键不在这些事物身上。最具神圣性的,其实是这些植物或动物形象的再现,是各式各样的图腾图案和象征符号。因此,宗教性来源于这些图案或符号,它们所再现的实物只是受惠于图案或符号的神圣性而已。”
实际上,这些图案具有双重含义。一方面,它们是“图腾外在的感性形式”。另一方面,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是特定社会的象征,我们称此社会为氏族。它是氏族的旗帜:这是一个氏族区别于其他氏族的标志,是氏族特性的可见标示,而且,氏族的所有成员,无论他们是人类、动物或物品,都被此象征符号标记。如果它既是神(即图腾本源)的象征,也是社会的象征,那么,神与社会不就是一体的吗?氏族之神作为图腾本源,只能是氏族自身,只不过它是被实体化的氏族,并且在人们的想象中,它以植物或动物等直观的物种形式再现,这种植物或动物就被视为图腾”。
事实上,一个社会“具备能激发人思想中宗教情感的所有要素;因为社会之于社会成员正如神之于信徒”。到底什么是神呢?首先,神是一种人类依赖的存在,神还要求人按某种规则行事。“而社会也是如此,它让人们感受到一种永恒的依赖感……它强迫人们承受各式各样的拘束、剥夺和牺牲,而没有这些,社会生活是完全不可能存在的。”神也是一种人们尊崇的存在,不仅是因为它比人更加强大,还因为人们相信它具有至高无上的道德权威。在人们眼中,基于同样的原因,社会意识也具有这种能激发人们崇敬情感的威严。神还是“人们自身能力所依凭的力量。一个人服从他的神,基于此,他就会相信神与他同在,会坚定昂扬、意气风发地存在于世。”社会也能使我们从它身上获得某种力量,使我们能够超越自身。这样的事情不只发生在极端特殊的情境中,“在我们的生活中,也可以经常感受到外部能量向我们涌来。”我们需要来自同类的关怀、善意和认可。正是社会赋予了我们一切文明的产物,“虽然我们并不了解它们的来源,但我们至少知道,这些并不是我们自己劳动的成果”。因此,仅仅作为社会的一员,我们就能感知到支配我们,同时又支持我们的力量,“一言以蔽之,这就是宗教力。”
有很多事实可以证明,在某些情况下,澳大利亚土著觉得自己既被所属的氏族支配,又被其激发,以至于这种超自然而神秘的力量裹挟和刺激着他。“澳洲的社会生活交替地处于两个不同的阶段。在其中一个阶段,人们以相互独立的小组为单位,处理自己的事务,进行自己的工作;每个家庭各自为政,或狩猎,或打鱼,或采集,简而言之就是尽其所能独立地寻找食物。在另一个阶段,与之前相反,在一个短则几天长则数月的时期,人们密集地汇聚起来。每个氏族或部落的一部分人被召集起来,在这个集体聚会的时期,庆祝某个宗教仪式。”这两个阶段呈现出非常鲜明的差异。在第一个阶段,处于分散状态的人们过着一种“单调、萎靡而沉闷的生活”。与此相反,第二个阶段,人群的聚集在人们心中引发了反常的激烈情感:因为人们的情感会彼此回应。在这些仪式中,充斥着狂暴的动作、疯狂的呼喊与嚎叫,还掺杂着怪异而狂野的器具敲打声。人们的激情得到释放。人的生理和心理机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激发。人们处于如此狂乱的状态,以至于彼此间都不再能辨识对方。他们感到“被一种外部力量支配和束缚,想的和做的都与平时截然相反……他们似乎变成了另一个新的存在”。同时,从他们同伴的喊叫、动作和态度可以看出,同伴们也陷入了这种状态。“这样的体验在长达几周的时间段每天都会重复出现,有过这样经历的人怎么可能不深信存在两个完全异质、无法相较的世界呢?在其中一个世界里,他过着单调乏味的日常生活。如果想进入另一个世界,他就需要与那种让他兴奋得发狂的异常力量发生关系。前者是世俗的世界,后者则是神圣事物的世界。”
如果氏族是真正意义上的神,每当宗教仪式期间,社会生活强度增加,人们陷入强烈的集体思想和集体情感,它便会显现自身,那么为什么人们所崇敬的不是氏族呢?神为什么会被动物或植物的形象代表,人们崇拜的为什么是这些形象而不是氏族本身呢?“因为对于原始人粗浅的理解力来说,氏族是一个太过复杂的实体,无法得到清晰的再现。原始人甚至不明白这些强烈而异乎寻常的状态来自于集体性。他所感受到的一切,只是他自己得到了升华,他经历了一种与他平时所过的完全不同的生活。”那么,现在我们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原始人将这些感受寄托在某种动物或某种植物身上:这是由于这种动物或植物赋予氏族名称,它们的形象是氏族的标志。氏族选择这样一个标志是因为,如同各类群体一样,它也需要一个凝聚诸成员的核心标志。一切集体情感都需要通过人来体现,需要某种形式的有形的物体来体现。这些象征物并非简单的标签,它们能起到团结众人的功用:人们为了同一个象征物, “发出同样的叫喊,说出同样的话语,做出同样的行为”,只有这时,“人们才会感受到统一和和谐”。氏族尤其不能没有标志,因为它“缺乏其他社会所具有的黏性。氏族不能通过氏族首领来界定,因为即使它不缺乏中央权威,这种权威也是不确定和不稳固的。它更不能通过它所占据的领地来界定,因为氏族成员都以游牧为生,不会只在固定的地区活动。另外,由于外婚制的要求,丈夫的图腾必然与妻子的不同。因为所有这些原因,我们发现,在同一个家族内部,甚至于在同一处住宅内部,都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图腾标示。因此,团体的凝聚力只能来源于集体共享的名称”和能够团结所有氏族成员的标志。
为什么图腾标志大多取自动植物,尤其是动物呢?这是由于图腾标志需要那些能够以图画的形式再现的物体。“另一方面,这些事物必须是氏族成员最亲近、最经常打交道的对象。动物可以在最大程度上满足这一条件。对于这些以打猎和捕鱼为生的人们来说,动物构成了经济生活至关重要的一环……何况,跟植物相比,动物与人的生活结合得更加紧密……与此相反,太阳、月亮、星辰太过于遥远……当星座尚未被区分和分类时,布满星辰的苍穹无法提供足够多样且种类划分明确的事物,进而作为一个部落中所有氏族和亚氏族的标志。而形形色色的植物群,尤其是动物群,则是图腾标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来源。”每个群体很有可能“将他们经常集会的地方出现的最常见的动物或植物”选为群体的标志。
无论如何,图腾是氏族的标志,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是氏族的旗帜,原始人很自然地将他们被氏族所激发的情感寄托在标志上。相对于一个群体及其施加于成员的复杂影响,人们更容易接受一个简单的物体。“一位为旗帜、为祖国牺牲的士兵,实际上在他的意识中将旗帜放在了首位”。同样,符号取代了事物。但如我们所证,图腾就是氏族的旗帜。在宗教庆典期间,原始人看到的是什么?“无论何处,刺激他的感官,冲击他的注意力的,都是大量的图腾形象。是旺宁架、纳屯架,它们包含着丰富的神圣事物的象征符号。还有储灵珈,那上面雕刻着具有相同意义的线条组合。覆盖原始人身体各部位的,是展现图腾标示的装饰。无论在哪里,都有这种图案,它以不同形式重复出现。这又如何能不在人们心中留下格外深刻的印记呢?人们所体验到的情感就这样附着在了标志上”,因为是它出现在场景中心。“即使在集会解散之后,它也能继续唤醒和激发人们的情感,因为聚会虽然结束了,但那些刻在崇拜器具、岩石、盾牌之类物品上的图腾形象依然存在。凭借着图腾形象,人们所体验过的情感将被永久保存,不断重现。当人们回顾发生的这一切,好像是图腾形象直接激发了情感一样。”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与人们建立联系的是图腾标志。这股看上去似乎源自图腾标志的神秘力量,其实来自并蕴藏在氏族。“由于宗教力实际上就是氏族的匿名且集体性的力量,并且此力量在人们心中只能以图腾的形式得到再现,因此图腾标志正如神的肉眼可见的躯体一般。”
氏族的图腾标志是最为神圣的事物。图腾所代表的动物和植物种群虽然在程度上次于图腾标志,但也具有神圣性。这是因为图腾标志展现了这些动植物的形象,再现了它们的外形。出于这种相似性,它们也享受到与图腾标志类似的尊崇,人们也许以为它们身上藏有同样的力量。图腾动物与标志相似,所以杀害及食用图腾动物是被禁止的。人类的神圣性则更次之,但依然具有这种神圣属性,因为他们是氏族的成员,而图腾是氏族的标志。与动物一样,人类也属于神圣事物,人类因以图腾作为共同的标志而神圣,动物因图腾再现了它们的形象而神圣。这也是为什么人们相信他们与动物间具有亲缘关系:这种亲缘关系是被事后构建的,目的是向人们解释信仰和仪式,其实,他们并不知晓这些信仰和仪式的起源和深层原因。
由此,我们就能理解,“当宗教力出现于人类历史时,它所体现的模糊性从何而来;为什么它既是自然的又是人类的,既是道德的又是物质的。它是道德力量”,因为“它的权威是社会对其成员的道德权威的体现形式”。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宗教力需要用具体而有形的符号表现,如动植物的形象等等,“这样它就一定会被认为与物质事物紧密相关。由此,宗教力统摄了两个世界。它存在于人类,但同时又是事物的绝对本源。它激活人类的意识并加以训导,但同样还是它,让植物茂盛,动物繁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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