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囊羞涩”考释

——兼谈杜诗笺注的相关问题

摘  要:“阮囊羞涩”的典故来源于宋代杜诗“伪苏注”,是杜撰的历史故事。其作为历史典故被后世诸家诗文和辞典广泛接受的语言现象,从侧面凸显出成语形成的约定俗成,同时涉及杜诗笺注的相关问题。

关键词:阮囊羞涩,伪苏注,成语、杜诗笺注

“阮囊羞涩”这一成语在现代各类词典中均用作手头拮据,身无钱财的典故。其实,“阮囊羞涩”一语源于宋代杜诗“伪苏注”。“阮囊羞涩”所涉及的关于阮孚的故事是杜撰的。对“伪苏注”的批驳早已引起学界重视,前辈学者如程千帆、洪业、周采泉、莫砺锋等诸位先生已从不同层面加以辩驳[①]。本文主要从成语形成和杜诗笺注角度分析“阮囊羞涩”典故的形成、流传和影响。“阮囊羞涩”这一成语的逐步形成和被后世广泛接受,从侧面反映出成语形成的约定俗成,同时涉及到杜诗笺注的一些重要问题。

“阮囊羞涩”一词的诞生与宋代杜诗“伪苏注”密切相关。“伪苏注”产生的时代大致是南宋绍兴十五年前后,“其后的三十多年则是它广为流传的时代”[1]今存宋代杜诗集注的各种版本中,《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和《分门集注杜工部诗》中即收录了大量“伪苏注”的内容。

《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十三《空囊》一诗“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后有引用“伪苏注”的注释:

苏曰:晋阮孚山野自放,嗜酒。日持一皂囊,游会稽。客问:“囊中何物?”“但一钱看囊,庶免其羞涩。”

这就是当时“伪苏注”对“阮囊羞涩”这一典故的杜撰内容。“伪苏注”的产生对后世影响极大。从汪应辰《书少陵诗集正异》的记载看,蔡兴宗《重编少陵先生集》中已采用了“伪苏注”的一些说法,此乃最早提到“伪苏注”的文献。比蔡本稍后的赵次公注杜诗则更是明确地指斥“伪苏注”之非:“《东坡事实》乃轻薄子所撰……又有所谓《杜陵句解》者,南中李歜所为也”[2](P9)。虽然从宋代开始就有人指出“伪苏注”不可靠,但其影响还是很大,当时和此后很多注本都沿袭了“伪苏注”的相关内容,如宋代黄希撰、黄鹤补注的《补注杜诗》卷二十《空囊》一诗就沿用了伪苏注的内容。黄氏补注的内容和《分门集注杜工部诗》中《空囊》一诗的注解内容完全相同。明代邵傅集、陈学乐校的《杜律集解》也同样如此:

晋阮孚山野自放,嗜酒,持皂囊游会稽,客问:“囊中何物?”对曰:“无物,但一钱看囊,免其羞涩。”

邵傅《杜律集解》关于“阮囊羞涩”典故的注解仅略易数字,亦沿袭“伪苏注”无疑。

“伪苏注”是杜诗接受史上一个特殊的现象。那么,在宋人伪托苏轼注解杜诗时,为何会突然杜撰“阮囊羞涩”这一典故呢?考查阮孚与苏轼之生平事迹和诗文著作,“阮囊羞涩”典故的杜撰主要源于阮孚嗜酒与苏轼诗文“一钱看”的诗句两个方面:

其一,阮孚金貂换酒的典故。阮孚,字遥集,为阮咸之子。西晋陈留尉氏(今河南)人。其人嗜酒,为饮酒史上“兖州八伯”之一,被誉为“诞伯”。《晋书·阮孚传》载:

(阮孚)蓬发饮酒,不以王务婴心。……转丞相从事中郎,终日酣纵,恒为有司所按,帝每优容之。……迁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尝以金貂换酒,复为所司弹劾,帝宥之。[3](P1364)

阮孚“金貂换酒”的典故历来被人称道,并传为美谈,这是“伪苏注”虚构阮孚嗜酒的来源之一,既然有“金貂换酒”的豪举,故虚构其“嗜酒”的行为亦属合情。

其二,苏轼诗文中有“一钱看囊”的诗句。其《戏书吴江三贤画像三首》之三(陆龟蒙)诗称:“千首文章二顷田,囊中未有一钱看。却因养得能言鸭,惊破王孙金弹丸。”苏轼诗歌中“囊中未有一钱看”与“阮囊羞涩”中“一钱看囊,免其羞涩”之间,无疑也有某种内在的联系。因此,“阮囊羞涩”典故是将阮孚金貂换酒的事实与苏轼“囊中未有一钱看”的诗句杂糅、杜撰而成。原本以为天衣无缝,实际上却于此露出杜撰的蛛丝马迹。

说“阮囊羞涩”典故是杜撰的,其原因在于:

首先,“阮囊羞涩”反映的事实不符合阮孚身分。阮孚一生为官,且是高官,在其49岁死前的官衔仍是“都督交、广、宁三州军事、镇南将军、领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假节”[4](P1365),故杜撰阮孚一钱看囊的典故不符合历史事实。

其次,“阮囊羞涩”典故不见载于《晋书》阮孚本传,直到宋代杜诗“伪苏注”出现,后人才将其转引于各种类书和化用于各诗文中。从现存文献来看,直接引用此典故的,除元代阴时夫《韵府群玉》外,还有宋代吕祖谦《诗律武库后集》、明代焦竑《焦氏笔乘》、明代俞安期的《类函》等。从根本上看,由于元阴时夫《韵府群玉》这一类书收录此典故,后世诸家遂转相引用,逐渐将一杜撰的典故演变成约定俗成的成语,被各大辞典收录。

“阮囊羞涩”典故被杜撰出来以后,由于阮孚的显赫家庭背景和“金貂换酒”美谈的影响,后世文人遂多把此事当成阮孚的真实故事加以引录。在后世诗文中,有诸多诗人以“阮囊羞涩”为典故来描述自己的艰难困境。根据后人引用情况,可将其分为如下几类:

一是以“阮囊羞涩”这个成语直接入诗。这种情况最直接地反映了“阮囊羞涩”这一成语对后世诗文创作的影响。或者说,在后代诗文作家心目中,“阮囊羞涩”这一成语的真实性不容置疑。如“拟往江西玉山县投亲,道经申浦,阮囊羞涩,行止两难,沦落天涯,途穷日暮”([清]百一居士《壶天录》卷上);“阮囊羞涩不堪开,浇土曾无酒一杯”([清]陈作霖《经通灵观寻亡室席氏埋骨处二首》);“阮囊羞涩久知廉,造业钱从手不拈”([清]詹贤《病中杂感》其十)等。

二是将“阮囊羞涩”四字间隔、颠倒顺序入诗。这种情况虽进行了文字的变动,但借用“阮囊羞涩”这一典故的事实却十分清晰。如“自理阮囊成一笑,耐他羞涩也频看”([明]姚孙业《新春初十夜自饮自嘲》);“岂忘东郭寒,羞看阮囊涩”([清]葛树蕃《送别汪银湖归澬阳》);“阮囊元自涩,不为一钱羞”([清]王先谦《送张刘两同年汉口入都》);“羞涩阮囊虽满载,杖头何济酒帘新”([清]詹贤《榆钱》)之类。

其三,在诗文中简称“阮囊羞”、“羞阮囊”。诸如“每谈儿女累,益觉阮囊羞”([明]姚孙业《方坦庵见示新诗旋承招饮》);“年年不遣阮囊羞,四围金带知谁称”([清]季芝昌《买花词》);“图绘还山久,奈何羞阮囊”([清]齐学裘《寄于汉卿吴陵》其三);“江笔艳符千载梦,阮囊羞剩一钱看”([清]谢堃《李少白琪至》)之类。

其四,或将“阮囊”与“钱”字联系起来,简称“阮囊钱”、“阮囊不留钱”、“阮囊留一钱”等。如“祢刺在怀将灭字,阮囊久客不留钱”([明]姚孙业《客影》其三);“阮囊钱不留,范甑尘叉落”([明]姚孙业《贷粟》);“祢刺探怀字尽磨,阮囊见底钱犹涩”([清]胡承珙《送石如轩孝廉赴汝州》);“床头有村酒,不用阮囊钱”([清]华长卿《高卧》);“颜帖空将米乞来,阮囊不办钱充积”([清]陈庆槐《五月初二,夜贼入张船山检讨寓斋,尽卷壁上书画去,作歌贺之》);“读书万卷竟何补,试检阮囊留一钱”([清]夏之蓉《一钱叹为胡静夫作》);“三春抛散阮囊钱,饱看风烟到枕边”([清]詹应甲《东斋榆树双株,绿阴满几,余假榻其中已逾年矣,今将他适,书此二首谢之》其一)等。

其五,将“阮囊”与“空”、“薄”、“贫”等表示贫穷困厄的词语联系在一起,合称“阮囊空”、“阮囊薄”、“阮囊贫”;或直接省称“阮囊”之类。这类例子有:“营窟浪传冯铗在,买山谁信阮囊空”([清]郭崑焘《寄衡唐叔岳州》);“窥镜乍惊潘鬓改,闭门谁信阮囊空”([清]华长卿《秋暮入都临发写怀示筠庄》);“箪瓢无恙阮囊空,欲起昌黎为送穷”([清]张敬生《感怀八首》其六);“乱余家计已垂橐,李囊虽富阮囊薄”([清]潘江《射蛟台歌寿吴璧如六十》);“笑索阮囊贫,惟余一两屐”([清]张问陶《除日同亥白登豆积山游唐冲妙先生张果祠》);“阮囊剩有新诗句,排日清游趁太平”([清]陈寿祺《元日喜晴策马定武东郊口占长句》);“又费先生解阮囊,买秋为我展重阳”([清]丘逢甲《谢芝叟惠菊二首》其一);“绝少黄金壮阮囊,底须蒿目叹炎凉”([清]徐湘潭《寄羽可》)等等。

从后人引用“阮囊羞涩”典故来,笔者没有发现早于宋代关于此典故的记载,其全部为宋代以来的诗文引用过此典故,尤以明清为多。阮孚作为晋代有名的人物,其风流韵事往往被广为流传,如果“阮囊羞涩”典故可信的话,不当到宋代突然冒出,诗文引证的情况进一步说明“阮囊羞涩”典故应当杜撰于宋代,自此才被后世引用流传。

值得注意的是,从当代编撰的各类辞典来看,绝大多数都将“阮囊羞涩”解释为出自元阴时夫的《韵府群玉》一书。如《汉语大词典》对“阮囊羞涩”的解释是:

阮囊羞涩:元阴时夫《韵府群玉·七阳》“一钱囊”:“﹝晋﹞阮孚持一皂囊,游会稽,客问:'囊中何物?’阮曰:'但有一钱看囊,空恐羞涩。’”后因以“阮囊羞涩”为手头拮据,身无钱财之典。[5](P913)

作为当代影响较大的《汉语大词典》都将其出处定位于元阴时夫《韵府群玉》一书,而未辨其来源于“伪苏注”的事实。至于其他词典,则更是如此。据不完全统计,现在出版的十余种各类辞典都直接或间接引用《韵府群玉》关于“阮囊羞涩”的记载[②]。同时,有些辞典还引用杜甫《空囊》一诗作为例证,说明“阮囊羞涩”来源阮孚故事。如辛夷、成志伟主编的《中国典故大辞典》中即说“唐·杜甫《空囊》诗:'……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末二句是拆开化用'阮囊’的典故”,之所以作出如此判断,也是源于伪苏注之影响。只有刘洁修编著的《成语源流大词典》没有把《韵府群玉》作为出处,而是引用宋代吕祖谦《诗律武库后集》的内容作为出处:

阮囊羞涩:宋·吕祖谦《诗律武库后集·三·俭约门·一钱看囊》:晋阮孚,山野自放,嗜酒,日挑一皂囊游会稽。客问:“囊中何物?”孚曰:“俱无物,但一钱看囊,庶免羞涩尔。”

但同时又指出:

事并见宋·阴时夫《韵府群玉·一〇·阳韵·一钱囊》、明·焦竑《焦氏笔乘·一·一钱》。[6](P883)

可见,虽然《成语源流大词典》作出了一些调整,但不过是补充了一些阮囊羞涩的其他材料,亦没有找到宋代以前关于“阮囊羞涩”典故的记载。从文献记载的这种情况来看,“阮囊羞涩”典故只从宋以后才被大量记载,也进一步证明了其典故事实的虚构性。

反过来说,既然从宋元以来的各种类书记载和诗文引用,甚至到现代各类成语词典均把“阮囊羞涩”这一本身不存在的成语故事渲染得实有其事。说明在“阮囊羞涩”这一成语逐步形成演变的过程中,人们普遍接受了这一虚构典故,并把其当作真实的故事加以转引,这恐怕就是成语的约定俗成性问题。换言之,我们在诗文创作中,还是可以把“阮囊羞涩”这个成语作为表述手头拮据、身无钱财的成语来使用的。

但是,对于杜诗笺注来看,我们必须指出“阮囊羞涩”典故的来源,指出 “伪苏注”杜撰典故的本质。在笺注过程中不但不能引用元阴时夫《韵府群玉》来解释杜诗《空囊》一诗,更重要的还在于要指出其来源于“伪苏注”的实际情况。而实际上,在现代的许多杜诗注本中,还有不少注释者相信“阮囊羞涩”典故的真实性,用元阴时夫《韵府群玉》来解释《空囊》中的最末两句诗。如卢国琛选注《杜甫诗醇》中指出:“两句系用'阮囊羞涩’的典故自解自嘲”[7](P352);聂石樵、邓魁英选注《杜甫选集》同样认为“两句用晋人阮孚故事”[8](P153),二者均用《韵府群玉》作为该典故的来源。可见,“伪苏注”的影响在现代杜诗笺注中还颇有市场。正如莫砺锋先生在谈“伪苏注”的影响时所说:“'伪苏注’本身当然不应被视作宋代杜诗学的组成部分,但是它却反映出宋代杜诗学的一个缺点,即过于强调杜诗对前人字句的借用。'伪苏注’之所以能混迹于杜诗集注本而流传后世,与注家普遍重视求索杜诗之'出处’的倾向是不无关系的。”[9]可谓一语破的,道出了“伪苏注”的本质。因此,我们在笺注杜诗时,尤其要注意“阮囊羞涩”这一类“伪苏注”的影响。

注释:


[①] 如程千帆先生《杜诗伪书考》、洪业先生《杜诗引得序》、周采泉先生《杜集书录》、莫砺锋先生《杜诗“伪苏注”研究》等都对杜诗“伪苏注”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
 
参考文献:


[1] 莫砺锋.杜诗“伪苏注”研究 [J].文学遗产,1999,(1).

[2] 林继中.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巳上人茅斋》诗注)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3] [唐]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九) [M].北京:中华书局,1974.

[4] [唐]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九) [M].北京:中华书局,1974.

[5] 罗竹风.汉语大词典(第11册) [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4.

[6] 刘洁修.成语源流大词典 [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3.

[7] 卢国琛.杜甫诗醇  [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

[8] 聂石樵、邓魁英.杜甫选集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9] 莫砺锋.杜诗“伪苏注”研究 [J].文学遗产,1999,(1).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