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

沧浪之水

□王兴才

1

    夜幕下的操场,退去了白日的喧哗,悄然静谧。墙外黄晕的路灯光斜照在跑道,留下黑影幢幢,斑斑驳驳。一个矫健的身影在狂奔,由远而近,又由近渐远。

  她,罗嘉懿,本校的英语老师。都知道,她每晚第一节自习课结束,惯例来操场跑步。她给自己立了规矩,每天奔跑20圈。

今晚她一口气跑了22圈,但还没有停歇的念头。虽然白天搁下一大堆学生的作业还待批阅,明天的课还没准备。而眼下的她像一台不会衰竭的永动机,体内噌噌不断滋生着新的能量,两手前后奋力挥动,双腿蹬蹬有劲道,节奏轻疾明快。不知疲倦地奔跑,向前,向前。

  她在倾诉、发泄,为他,也为进校两年来所有的别扭、委屈、困惑、焦虑、矛盾。今晚她似乎得借助跑步,要将一切的不愉快,所有的烦恼,统统踩在脚下,让它们消亡,将它们埋葬。就像儿时的恶作剧,将伙伴家的青菜割下扔地上,用脚使劲蹬几蹬,旋几下,菜叶成稀巴烂,足底洇出一坨青泥。

  白天她和他——她的男朋友林梓涵——大吵一通。

  她和林梓涵是省城师范大学外语系的同学。两年前大学毕业,他随她一起来滨湖中学执教高中英语,担任班主任。上周末,他率领班里45名学生去杭州春游。他邀请了学校的吕校长,以及他几个任课老师一同前往。

  他们参观了杭州湿地公园、浙江大学等地,然后在西湖、灵隐寺一带游览。一路上他围着吕校长转,影形不离,为他点烟递茶, 饭桌上还不停为他搛菜盛饭。

  那晚他们下榻在市里的桔子酒店。安排住宿时,林梓涵让老师学生都住一楼二楼的房间,吕校长住五楼,单间;化学老师单小琴也住五楼,单住。

  吕校长平时对单小琴呵护有加,眉来眼去,两人关系暗戳戳的——这是公开的秘密。

  见林梓涵如此这般,几个老师便凑在一起嘀咕,揶揄:他虽是外地人,年纪轻轻,处事老到,八面玲珑,日后定是做领导的料。教语文的韩老师年过半百,看似懵里懵懂,于事分外敏感,在旁不冷不热阴了一句:“如此露骨,简直鲜廉寡耻。”

  气氛变了味,众人默不作声。一位老教师忙圆场:“哎,世风日下,到处都一样。阿谀奉顺的人永远吃得开。校园已非净土,源头浑浊,已无清水……”

  春游结束,此事便在校园传开。罗嘉懿闻后,一阵恶心。吕校长黏糊糊、色眯眯的神情仿佛挂在眼前。她羞赧不已,脑中直冒金星。

  “听说你穿针引线,在为校长做大媒。长本事了!”见了他,她火着脸,劈头质问。

  “啥事?好端端的,发什么火。”他迷糊着,摸不清头脑。

   她将杭州春游时的事点破。问他有没有这回事。

   我一个外地人,人生地不熟。不这样,我能怎样?” 他有点尴尬,窘着脸。

  “你能否长点出息,将心思好好用在教育上。放着正门不走,却偏要钻狗洞。”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我还不是为了咱俩。时下谁不讨好领导?”

  “别人都这样便正确?我看你变了,变得我都认不得了。”

02

  依稀记得,来校后的第一个寒假。下午四点,学生结束最后一场考试,开始放寒假。校门口泊满车辆,马路上熙攘纷呈。家长成双成对来接孩子回家,手里提着沉甸甸的被褥、行旅箱、塑料袋。学生脸上洋溢着欢愉的神情,迈着轻盈的歩姿跨出校门。假期意味着学生的自由和释放。

  林梓涵教的是强化班,家长中不乏家境富裕的。时近年关,家长有的赠他两瓶名酒,有的奉送两条好烟,有的干脆塞他几张购物卡。他着实亢奋,乐滋滋的,脸上漾满笑容。罗嘉懿内心清楚,他来自苏北农村,自小过着苦楚的日子;他上大学的费用,都是父母向社会、亲戚赊借的,他至今还要每月寄钱老家还债。再说,男人对烟酒有嗜好也在情理之中。

 “你别沾沾自喜,这是家长的一片心意,也意味着你身肩的责任。” 她提醒他。

 “是他们主动给的。不是我开口要的。”他理直气壮回答。

  那晚他用报纸包了两条中华烟,装入资料袋,夹在腋间,悄悄去了校长室。

她浑身不自在,起了鸡皮疙瘩。讥讽他:

“什么时候你学会了这一套。”

“入乡随俗。”他满不在乎回答。

  “你入的什么乡,随的什么俗?”

  “今后我们评职称,评先进,分配住房都得由校长做主。”

“看来我们以后的幸福,都得凭这些?”她怏怏不悦。

  寒假之后,他对学生的态度起了变化。

  对那些家长送礼的学生,他笑意盈盈,嘘寒问暖,关爱倍加。其中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自修课常迟到早退;晚上进了宿舍,时常吵闹,不好好休息。他却显得特别有耐心,温情脉脉,只作轻描淡写的批评。类似的错误发生在其他同学,他则暴跳如雷,横眉竖目,严加呵斥。丝毫不留情面。

  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个中道理,她旁观者清。他身陷其中,不识庐山。

  她旁敲侧击,善意相劝:高中生心智发育健全,他们见多识广,通晓事理。若处事不公,一碗水端不平,他们会对你产生看法,怀疑你的为人。在班级制度前,该人人平等,才有说服力,否则日后管理定有麻烦。再说,对学生的怂恿宽恕,是害他们,无益于他们的成长。甚至她还旁征博引:前几年,有位老师热衷收受家长好处,疏于班级管理,最后班级被几个差生控制,班级大乱,高考成绩一败涂地……

  他踌躇满志,淡淡一笑,说,我懂的,你放心。

  他我行我素。

  他班里的几个男生,胆子越来越大。他们曾为邻班的班花争风吃醋,聚在操场争吵斗殴。被值班老师发现后,扭到政教处。因事态没有蔓延,考虑初犯,学校给予他们书面警告处分。

  有次,晚自习结束后,其中的两位悄悄翻墙出校,去街上大排档喝啤酒吃夜宵。闹至半夜,趁着酒兴,又去乡里三电办的院子,偷偷把停泊的奔驰、宝马轿车的标牌撬下,拿走当玩物。

  第二天失主报了案。派出所同志几经调查核实,是他的学生所为。他只得请来家长协助处理。最后,学校对两人作出留校察看的处分。 

03

  有一阵子,学校推荐申报特级教师,校长的大名赫然在列。老师在办公室私下唧咕,校长平时不上课、不搞教育科研,没有学科论文,对照条件不应参评。前两次评定时,因照顾校长参评,学校将其他老师筛下,只呈了校长的材料。结果校长两次都落选,白白浪费了学校的名额。

  “这样做,有失公允。” 罗嘉懿不经意中附和。她觉得既然是评特级教师,不是评特级干部,应推荐一线的优秀老师。

  但,最终学校还是推荐了校长。半年后,校长榜上有名,终于评上特级教师。

  有人打了小报告,将她的话添油加醋汇报给校长。

  校长屡次在公开场合数落:“个别年轻教师不用心工作,却热衷议论校园是非、领导长短,像个长舌妇。”

  她隐隐觉察,校园内充斥着凛凛的目光,领导、周围教师对她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似乎一股阴气从地底冒出,拂面而来;看不见,摸不着,时隐时现。她陷入了无物之阵。

  她常怀恋自己的大学时光。那些日子简单,纯粹,充实,满含憧憬。

  大学四年,他们共读师范专业。他在1班,她在2班。他虽然家境贫寒,但人聪颖,勤谨,刻苦。他是班里的佼佼者,成绩优秀,几乎年年获一等奖学金。

  大二时,他们两情相悦,双双坠入爱河。大三伊始,他们准备报考研究生,希望毕业后留在省城,舒展自己的抱负,实现人生宏业。他们常去图书馆查阅资料。谁先到,多占一个座位,为另一个。吃饭时,一个买菜,一个打饭,同桌吃饭,相濡以沫。他买菜时,买的最多的是糖醋鳊鱼,她喜欢。而她打菜时,不忘打一份土豆炖肉,他爱吃。

阅读间隙,两人沿着湖边的鹅卵石径漫步。微风习习,杨柳依依。手挽手,肩并肩。他涉猎面广,广泛阅读哲学、历史学、心理学、美学方面的著作。他尤其喜欢心理学,日后准备报考本校心理学研究生。导师是他的同乡,教授,在国内心理学方面享有盛誉。她准备报考日本语言文学研究生。平素她喜欢日本文学,钟爱村上春树的小说,对作品中抒发的青春的懵懂、成长中无可捉摸的惆怅、人生苦短的淡淡哀伤,她入迷,流连忘返。

  大三的那年夏季,全国高校突发狂飙……事后高校调整了研究生招生政策,招生数量急剧下降,并削去不少的专业。他们各自挑选的专业,都停止了招生。

  考研之路,骤然停歇;人生的琴音,戛然而止。他们跌入了情绪的低谷。好在年轻,可以期待,期待重头再来的机会。好在彼此心怀爱神,在神圣的爱情面前,一切显得渺小,微不足道。毕业时,他们选择去她的家乡——江南小镇——滨湖中学任教。

  重点高中事务繁冗,备课、上课、批改作业;早自修、晚办公,晨钟暮灯,披星戴月。升学压力大,每月要月考。考学生,就是考老师。每次考试过后,学校要作统计,横向班级间的成绩作比较。成绩相差不大,教师相安无事。但成绩一旦落下,年级组长、教研组长、教务处主任、校长,各级领导会找他谈话,帮他找问题,查原因。成绩差的教师惶惶不可终日。

  她还是不忘初衷,心心不忘考研,企望有朝一日能通过读研离开学校,去大学或研究机构工作,从事自己喜爱的日本文学研究。她有静气,有定力,暗暗使劲潜心复习。教学之余,她悄悄找来考研的有关书籍,《日本文学教程》《日本文学史》《日本国家概况》等等。一人静坐,挑灯夜读。她难得与他人闲聊,除了教学,就是看书阅读。其他一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同事眼中,她是个另类,天马行空,个性孤傲,脾气古怪,与环境格格不入。她秉持着“不失其所者久”的理念,坚定守住自己的“其所”,守住自己的本性、本心。她鹤立鸡群,她的存在仿佛在质疑以“和为贵”为标准的传统美学理念。

  她曾和他商量,去向校长提出申请报考研究生。他反对,不同意。他说,为时尚早,眼下脚跟未稳,领导会认为他们不安心教学,留下负面印象,再说当下学校师资紧缺,肯定不准许,还是待两年再说。

  言之凿凿,无可辩驳。他似乎代表着周边的“大多数”,执掌握着校园的真理或权威。

  她心里隐隐感觉,这是他的遁词,他的缓兵之计,他已无心考研。

   他头脑聪颖,极有慧根。他对教学很投入,班级工作专注负责,深得老师、领导赞赏。这些,她觉得应该,必须,这是老师应尽的职责,义务。但日子变得安逸,他如鱼得水似地融入周边环境。教学之余,他浸淫于身边的人事,习惯和同事无聊吹牛,抽烟,酗酒,卡拉OK,甚至还学会了麻将,将大把大把的时光挥霍在麻将桌上。不思进取,不进则退。渐渐,他对自己的学习开始懈怠,昔日的追求,心系的事业渐行渐忘。

  稍有空暇,他们悄然邀赌,聚在体育设备管理员包老师的家里。那天夜深了,同台玩牌的谢老师和姜老师吵嚷起来。谢老师欠了姜老师的钱,一个说欠150元,一个说欠200元。记忆模糊,口说无凭,两人吵得面红耳赤。墙体简陋隔音差,吵闹声影响到隔壁老师休息。次日,隔壁老师去校长室做了汇报。校长把四人唤去,严加训斥。在大会上校长向全体老师提出告诫,以后发现谁打麻将,扣除全年奖金,不得参与职称评定。

  她心怵,难过。他大学考研时狠巴巴拼命学习的劲头,去哪儿了?他的所作所为,无疑在堕落,沉沦;他已慢慢与生活握手言欢,开始同现实妥协让步。她以为,他不该失去自己的“其所”,不该丢失自己的本性、禀赋。一度,在她心目中,他犹如流落人间的凤凰,她曾百鸟朝凤般地膜拜他,欣赏他。而今,日复一日浸淫于庸常,他在悄悄被同化,意志激情随时间蚕食消蚀,凤凰终将沦为乌鸡。她唏嘘不已,深深惋惜。她无法原谅:他过早地向自己的抱负缴械,向世俗粗鄙投诚。

04

  一直以来,她感激他,感恩他。

  大学毕业前,选择分配趋向。林梓涵本可以回苏北县城中学教书。他父母屡次三番去信,要求儿子,不,是恳求儿子,回老家工作,日后可陪伴他们,颐养天年。但为了罗嘉懿,为了爱情,最后他毫不迟疑放弃回家乡,别离江东父老,随她奔赴江南。

  为此她心有戚戚,常怀惴惴。

  她认定这辈子要与他白头齐眉,同船共渡。旁人眼里他俩同窗共学,郎才女貌,如同天造地设。

  刚来滨湖中学,她甚至主动暗示,去民政局婚姻登记。要不是他说不急,先立业再成家,也许他们早已步入婚姻的殿堂。

  她彷徨,踌躇。才两年多的光阴,时间之刀已把他收割得面目全非。她已无法辨清他的尊容——昔日那个雄心勃勃,时刻梦想成就一番伟业的林梓涵,已渐行渐远——他俨然一介老教师面目呈现在众人前——一个世俗的成熟的教师形象。

  自己也会变么? 无数个夜晚,她扪心自问。无法确证,也许,要不了多时,她也会与他殊途同归,沦为同类。她害怕、恐惧。生活的平庸总是和恐惧合谋,一起杀死卓越,这在罗嘉懿熟悉的外国文学里并不少见。

  她对老师职业没有敌意,相反有一种发自肺腑的敬意。她的父亲一辈子在小学做老师,耳濡目染,她熟悉教师,了解教师,但让她毕生从事教师职业,她实在做不到,心里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愿意。

   她不愿意循着教师的人生方式度过一生。在讲台上今天重复昨天,明天重复今天。日复一日重复过去,年复一年复制自己。千篇一律,缺乏冒险,缺少挑战。站在今日,将来一览无遗,父亲一生的轨迹就是她的人生道路。人各有志,她的兴趣、价值不在于此。她立誓要离开讲台,跳出中学校园,为此她得具备超乎常人的毅力,付出沉重的代价。

  最近她曾想报考研究生的大学导师来信告知,明年他将恢复研究生招生,征询她是否准备报考。

  有一次她走在校园的林荫小道,远远瞥见校长。她走过去微笑招呼他,试探地问:“校长,老师能不能报考研究生?我想报考研究生。”

  “不行。教育局有规定。再说学校眼下正缺教师,大家都想走,学校教学咋办?”

  “研究生毕业,回本校教学,可以么?”

  “也不行。”

  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冷,寒心彻骨。多年来,矻矻不懈,孜孜以求的人生目标,都成了空花佛事,水月道场。她懵怵了,像挫败的公鸡,蔫头蔫脑回到办公室。

  他闻后,如同教诲学生一样开导她,我早和你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要见机行事。一副颇有先见之明的神态。

  他反而提出:“听说学校要分房子。领结婚证的教师才有资格。我们还是先领了结婚证。拿了房子,安顿下来。”

  “没心情,以后再说吧。”

  她的话,令他扫兴。他闷闷不乐。

  她也想有个温馨的窝,和煦的港湾。这些年,他们住的是集体宿舍。只能趁同室老师不在,或去外面开个钟点房,两人卿卿我我,亲热一番,小猫偷食似的。自对他心存芥蒂,产生隔膜后,就连这样的次数也很少。

  她是个完美的理想主义者,眼中容不了沙粒。随遇苟安,她做不到。

  爱的堤岸现出罅隙,流水汩汩;日冲夜刷,岸堤岌岌危殆。 

  

05

  她一时迷失了方向。

  日子恹恹地往下滑去,漫漫浩浩,一切尽在期然之中。时间成了一条无际无岸的河流,没有来路,没有去处,她深淹其间,一任在河面漂泊,晃浮……

  她多想有个知己陪伴,说说话,聊聊天。说什么呢,面对芸芸众生。自己关心的,感兴趣的,诸如存在、自由、选择、价值、文学之类,别人听后,呵呵一笑,嗤之以鼻。别人热心的话题都是上课、备课、作业、成绩、工资、奖金、住房,乃至油盐酱醋柴米茶,等等。

  很多时候,她孵在办公室,不出门。白天校园嘈嘈嚷嚷,迷迷沌沌,一晃而过。清寂的夜晚,她脑子出奇的清醒,虚坐着,玄想缕缕,思绪斑驳。夜色茫茫,她孑孓一人,咀嚼着夜的黑暗,心的凄凉。

  他呢,已是形同虚设,话不投契。先前他俩心有灵犀,融洽默契。她只要说出话音,他就能识透她的心思,旋即附和她,道出话外音。

  学校将迎接省教育厅教育现代化的验收。按照要求得建立电脑室,每个教室得配置现代化设施,安装空调,彩电、投影机。但学校穷,经费没着落。校长室决定,由班主任出面宣传,向每个学生借款300元,待学生毕业时归还。许多老教师提出异议,这无形中在加重学生的经济负担。不少家庭的年收入仅几千元,300元毕竟不是小数目。不少班主任,特别是老教师都拖着不交,软顶。可,他倒好,首个去班里发动,不几天便完成交款任务。领导在会上还表扬了他。

  她闻讯,五味杂陈。他的思维很精致,也很完美。但,他也是寒门之子,学生家庭的负担,坊间的疾苦,他不该不知。他为什么老是站在学校的立场、校长的角度思维行事,独独对学生缺根筋,少点同情?她对他失望,甚至鄙夷。他觉得还是那些老教师可敬可佩,处事公正,心头时时装着学生,时刻替学生着想。这一点,恰恰就像她父亲。

  她懒得说他。她心里明白,说了他准会反驳,什么胳膊拗不过大腿啦;迟早要做,不如早做啦……上次学校美化环境,在校园东南角的空地营造一片小森林。学校倡议学生捐款买树,少则五十元,多则一百元、二百元。那次他是这么做的,也是这么说的。

  她想起家乡先贤的话:人生不向道理上去,总是虚生;道理不向身心上去,总是虚语。在她眼里,他理想的翅膀已经折断,肉体在污泥浊水中爬行。他既不肯牺牲世俗的虚荣心,又不舍弃生活的实利心。虚荣入骨,又实利成癖,算盘实在太精。他满身俗气,似一尊俗物。俗,世俗之俗,庸俗之俗,俗不可耐。

  错,错,错。

  她对当初的选择,选择与他恋爱,瞬间有了明晰的判断。起心动念的霎时,她吓了一跳。多年营造的感情大厦一念之间行将坍塌,随之而来的必将是伤筋动骨般的疼楚,刺心锥骨。丝丝悲凉扑面而来。

  她开始隔离他,疏远他。

  校园发现他,悄悄远离。平时食堂吃饭,她只身前往。他找她有事,她以种种理由推辞,不见。她要假以时日慢慢冷却彼此的情感。

  她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她想,彼此恋爱一场,即使今生成不了夫妻,或许日后还能做好友。直截了当与他提出分手,伤害忒重,怕他受不了。

  夜深人静,独自面对两人的关系,她内心纠结,不安。她与他共在一所学校,又同处一教研组,低头不见抬头见,日日相见,处不好关系,多尴尬。学校人人皆知,他们是一对恋人,他冲她而来。一旦摊牌,分手,可以想象背后有多少人会指指戳戳,指责她无情,斥她负心,她将承负所有的骂名,身背沉重的“十字架”……她不寒而栗,虚汗直冒。

  他也是个心细之人,天生一副敏锐的触角。他似乎嚊出了异味,察觉到她的心迹。他怪自己粗心,对她疏忽。他要努力挽回,挽回一时的过失。他主动迎奉她,凑近她。他常去听她的课,和她探讨课堂的有关问题。他发现有价值的教学资料,递送她,供她参考;她感冒了,他主动送药端水。甚至她母亲生病住院,他整晚整晚去陪伴。仿如恋爱之初,他狂热追求她一般。

  恍惚间,她好像重返初恋时光。但细细辨识,犹如新鲜的食物隔了夜,终觉有了异味。混混沌沌,对他种种的举动,她显得麻木而迟钝。她隐约觉得,爱的肌体患了绝症,已病入膏肓。一切似回光返照。

06

   晚饭后,办公室就他俩。

  他笑嘻嘻走到她桌前,神秘兮兮,轻言细语告知,英语教研组长暑假后到龄退休。校长找他谈话,下学期让他接替,出任教研组长。

  她微微一怵。一时竟说不上喜悦,还是悲哀。人都要面子,都怀虚荣心,要是自己心爱的男人升了职,获了荣誉,应该为之庆贺,道喜。但她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听闻的瞬间,她觉得反胃,恶心。甚至脑中闪过一念,他动用了什么手段,或使了什么阴招?毕竟英语教研组人才济济,论资排辈,暂时还轮不到他。尽管他有才华,教学水平、教学能力都出类拔萃。

  她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随后漠然,淡然坐着,一言不发……

  夜晚九点半,教室人去楼空,办公室老师陆续回寝室歇息,一切归于宁静。

  她枯坐案前,虚寂悄然降临。如置身荒漠,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多想抖抖身子,离开这儿,换个时空,变种活法。但自己似笼中困兽,张牙舞爪,纵有洪荒之力,也无法冲出围栏。前途无亮,杳杳渺渺。

  她想起白天在宣传栏中见到的支教启事。教育局要选派一批青年教师去青海支教,时间两年。学校动员,凡是有志青年都可报名参加。

  辽阔的草原,一望无际。嫩绿的草丛中,一撮撮野花点缀其间,如天上星星闪烁。牛羊三五成群低头啮草,马儿在原野上欢腾跳跃……

  遥远的青海,令她神往。也许,那儿可以赐她一块乐土,将一切遗忘——眼前的烦恼、痛苦、焦灼,还有他如影随形的追随。也许,那儿将赐予她一片纯净的空间,她可以获得再生,在那里静静念书,愉快地教学,无忧无虑,度过一段美好时光。

  她铺开纸笔,奋笔疾书,向组织表达愿意去青海支教的决心。

  第二天,她将申请书呈到校长的桌上。

  天无绝人之路。青海,成了她孤独绝望里的一棵稻草。她感激涕零。感谢上苍,感谢命运,赏赐她撤离幽暗的转机,赠与她重拾生活的希望。

  她默默期待,日夜祈盼。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6月底,教育局公布了赴青海支教的名单。她不在其列。

  如一尾羽毛随风扬起,在空中兜转一番,旋即坠落地面。命运播弄,造化欺人。她又一次被摔入绝望的深渊。

  事后知道,派往支教的都是有培养前途的教师,这是一种政治的考量。支教回来,他们都将提拔到领导岗位。他们必须政治上可靠,业务上过硬。

  暑假前,他盛情邀她,一起回苏北老家。那儿小河弯弯,天朗水清,可作逍遥游,共度一段佳期。

  她只说,这个假期她已有安排。以后吧。

  她婉拒他。

07

  八月时,她回了趟学校。她拾掇好宿舍的日常用品、衣物、书籍,一一装箱打包,准备改天喊辆车,运回家。然后,她孑身去了操场。

  盛夏酷暑,江南的天空瓦蓝瓦蓝,没有一丝云彩;炎炎的日光炙烤着操场,跑道上热气漫腾。

  久违的跑道,熟悉又陌生。跨入跑道,她迈出欢快的步子,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没几步,脸上、脊背,汗涔涔。她跑一会,用毛巾擦拭汗滴,然后继续跑,不停跑,抑制不住。

  在湖滨中学的数百天里,夜晚满天繁星,笙歌月夜,跑道与她相随作伴,彼此结下挚情厚谊。跑道上每一颗沙砾都凝滞着她的汗迹,跑道的每一寸都成了她的心路。仿佛,校园的一切,除了跑道,她无所挂牵。跑道是她昔日的伙伴,患难中的知己。多少次,有了委屈,有了怨气,有了困难,只要一踏上跑道,一气跑上几十圈,她便畅快淋漓,人变得轻松自在,心中充满活力。跑道成了她的出气筒,是她发泄怨愤的对象,更是她永葆勃勃生命之源泉。

  她放大步子奔跑,死命跑。今天,她专程来拜望它,与它叙旧,跟它作别。也许,往后的日子,她再不会光顾校园,再不会与它相见。

  她依依不舍,缠绵缱绻之余,淡淡的失落,悄悄爬上心头……

  暑假伊始,她去了深圳,见了父亲的学生奚小红。

  还是上小学时,父亲的学生们都喜欢来她家。他们来拜望老师,笑语晏晏,向父亲汇报各自的生活、工作现状。来得最多的是奚小红。奚小红比她大10多岁,一头短发,精气神十足;她小巧玲珑,一介地道的江南女子。她喜欢她,奚小红一来她家,她常绕她膝上玩耍,口里不停唤着“小红姐姐”、“小红姐姐”。

  小红姐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多年的职业打拼,已在一家德国公司担任人事部部长。她多次邀请罗嘉懿,有机会去深圳玩。

  奚小红驱车去车站接了她。别时容易见时难。难得相见,两人热烈拥抱。相拥紧抱的刹那,罗嘉懿抑不住的泪水从眼中涌淌出来,种种的憋屈、苦闷、焦虑一齐涌上喉间,酸酸楚楚,她伏在小红姐的肩上呜呜哽咽。

  小红用手轻轻摩挲她的肩膀。她从信中得知,老师的女儿正经历着情感的煎迫。她耳语她,安慰着:“别这样,别这样。一切终将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用餐巾纸揩干泪水,久久盯着小红姐看。她还是一头短发,白色的短袖衬衫,黑色的休闲裤,简洁的着装显得干练青春,轻盈而矜持。

  小红姐带上她,直接去了东门町美食街。

她们觅一处僻静的角落,安顿下来。每人一杯奶茶,外加一盆叉鹅拼盘、一份沙朗牛肉、一盘包菜丝、一锅蟹膏粥。边吃,边聊。

  她向小红姐述说了恋爱的经过,叙说着工作后的情感历程。

  “有没有挽回的希望。”

  “不可能。除非重返大学时光。”

  “确定?”

  “肯定!”

  “以后有什么打算。”

  “暂时还没。”

  女人最懂女人心。从她的叙述中,小红知道她心念已定。再说,感情的裂缝修修补补,究竟没多大意思。强扭一起,勉强撮合,痛苦多于甜蜜,都不是她们的作派。她支持她,让她早做了断,长痛不如短痛。

  “最近,我们公司将招聘两名员工,条件是懂外语,本科文凭。你愿不愿意来深圳?”小红试探着问。

  “哦?!”

  真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来深圳工作,摆脱困境,自然求之不得。但父母年事已高。远离他们,怎么开口。他们养育栽培她多年,她有着安稳的职业却要放弃,去企业当合同制工人。他们会同意么。她矛盾团团,怔怔忡忡,望着小红姐。

  “老师师母那里,我来沟通。你先在我公司做。边干,边复习迎考。届时公司出具证明,你去参加研究生考试。争取考回母校。”小红心思缜密,似乎一切运筹帷幄。

  拨开云翳,她见到了希望之光,精神为之一振,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尽,久违的阳光呈现在年轻而漂亮的脸颊上。

王才兴,江苏无锡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散文协会会员。曾出版散文专著《桑梓有灵》(中国文联出版社),作品发表在《人民日报》《北方文学》《华夏散文》《中国散文家》《苏州杂志》《太湖》《翠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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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师梦远方:一位刚入职三年的美女教师,获全国和省市奖多次,考研究生,去新疆支教,这是她的发言稿

    世界上只有一种成功,就是用你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 师梦远方 洛阳市第四职业高中 刘慧琳 尊敬的市进修学校老师们,亲爱的参加培训的新任老师们: 大家好!在打这声招呼的时候,我莫名地感动,仿佛三年前的自己 ...

  • 说好不哭!可他们一路追了好远……

    说好不哭!可他们一路追了好远……

  • 心若安好,便是晴天?——读小说《沧浪之水》有感 作者:乔国智 【现代诗】

    心若安好,便是晴天? --读小说<沧浪之水>有感 文|乔国智 你想岁月静好 可,谁为你负重前行 身处茫茫人海 熙熙攘攘,稍不留神 你已被挤入万丈深渊 不是你不努力 而是你孤身奋进 不是你不 ...

  • 诗人样本||甘肃诗人脸谱2:沧浪之水·北极星·刘学斌·田园闲客·何凤军

    甘肃诗人脸谱2: 沧浪之水 北极星 刘学斌 田园闲客 何凤军 编者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文化具有鲜明的地域色彩,一个地方的作家诗人往往刻上深深的乡土烙印.<诗人样本>以省市县为单位陆续推出 ...

  • 诗人样本||沧浪之水:打铁铺

    诗人样本  | 个人专辑 主编:龙歌  山子  欧阳健子 美编 /梦雅 <沧浪之水专辑> 打铁铺 文/沧浪之水 凶器作坊 不论寒暑 必须赤膊上阵 铁汉也能绕指柔 只要足够火热 总能把顽石壳 ...

  • 诗人样本||沧浪之水:愤世嫉俗的人 ​

          诗人样本  |  个人专辑 主编:龙歌  山子  欧阳健子 美编 /梦雅 沧浪之水专辑 愤世嫉俗的人 学文习武 须货与帝王家 才算正途出身 哪里来的四大皆空 柴米油盐酱醋茶 胜过纸上 万点 ...

  • 诗人样本||沧浪之水:反思

    诗人样本  | 个人专辑 主编:龙歌  山子  欧阳健子 美编 /梦雅 反思 文/沧浪之水 人在大病时 仿佛就醍醐灌顶 顿悟至理 撇开死冤家 倒提钱缗系 反正 灵魂使不动躯体 俗人便能立地成佛 所有的 ...

  • 「开诚杯」家园诗赛:12号作品·沧浪之水

    诗 歌 净 化 心 灵 择  此处静谧 书一方清 远 12号作品·沧浪之水 油漆工 文/沧浪之水 一把刷子在手 看我涂脂抹粉 数黄论黑 挥手间 破铜烂铁 泥塑木雕 焕然生辉 点石成金神仙术 易容换形 ...

  • 诗人样本||沧浪之水:只要活着 迟早也有一头春色

    诗 歌 净 化 心 灵 择  此处静谧 书一方清 远       塞上柳(沧浪之水) 一 实在没啥看的 就看看这几棵旱柳吧 实在没啥夸的 就说朔风刮不倒 冰雪冻不死 沙尘暴 也挡不住绿叶蓬勃而出 能挺 ...

  • 沧浪之水家初一男孩:不愿意跟爸爸交流

    文丨月方 2021/6/10 沧浪之水2021年6月8日进火箭班,反馈的问题: 初一男孩,学习不积极主动. 爸爸管教太多,以至于孩子现在拒绝跟爸爸交流.拒绝给爸爸看作业. 爸爸看了很多育儿方面的书,也 ...

  • 时隔15年再读《沧浪之水》|我深刻领悟的3个生活真相

    有些书你只有经历了一些事情,你才真正明白它在讲什么,<沧浪之水>就是这样的书. 我第一次见到这本书,是在街边的盗版书摊上,那个时候,我还在我们县城读高中.我当时推测这应该是一本好书,因为, ...

  • 诗画 |《沧浪之水》黄玉生

    胡建成油画 来源网络 ✕      沧浪之水 卧于古松之下,观云,听涛,吹凉风 把万古愁系在鸟的翅膀上 做不着边际的梦 浇山泉水擦拭影子上的斑痕 徘徊在沧浪之水的左岸和右岸 有人跳河,有人哭泣 有人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