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将近,王维向郑刺史告了一个月的假,快马加鞭地返回蒲州。到家时,距离大婚之日只剩十天。王夫人已为王维和璎珞布置好了新房,王缙给弟妹们各自分派了任务,有拟名单的,有写喜帖的,有布喜帐的,有雇花轿的,有设筵席的,有请戏班的,有约锣鼓吹打的……一时间,王家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乎。崔父崔母视璎珞为掌上明珠,自然是费尽心思为她置办丰厚的嫁妆。除了金银细软、衣裙鞋履、首饰女红等在大婚当天随花轿发送外,其余大至棉被妆台、小至线板纺锤等各色嫁妆,都早早派遣精壮能干的挑夫,提前送至蒲州。“璎珞,你在阿娘身边的日子,一日少似一日了。这些天,阿娘让厨下给你做些好吃的,把你养胖些,风风光光嫁入王家。”崔夫人让厨下天天变着花样给璎珞做各种美食,唯恐璎珞变瘦了。“阿娘这句话,怎么和他说的一模一样?莫不是他拜托阿娘了?”璎珞情不自禁想到了王维,不由脸上一红,低头抿嘴一笑。这些日子,他一路奔波,从长安到定州,从定州到济州,再从济州到蒲州,几乎没有停歇过,不知他如今一切可好?“我的女儿,在想什么呢?”看璎珞无缘无故发怔傻笑,崔夫人打趣她道。璎珞忙回过神来,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颊,娇憨地靠在崔夫人肩头撒娇道:“阿娘,他也曾让我多吃些,把自己养胖些,方才阿娘那句话,倒是让我以为……”“璎珞,摩诘待你如何,阿娘都看在眼里,他是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崔夫人笑呵呵地拍了拍璎珞的肩,眼里是欣慰的笑。“阿娘,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再过几日,女儿就不能在阿爷阿娘跟前侍奉了,请阿爷阿娘多多保重。”“傻女儿,你嫁到王家后,不要老惦记着阿爷阿娘,要一心一意孝顺阿家,照顾弟妹,让摩诘安心……”“阿娘,女儿记住了。”想到婚后和王维朝夕相处的日子,璎珞把脸埋在母亲怀里,甜甜地笑了。除了听王维的话,乖乖把自己养胖外,璎珞还想给王维一个惊喜——成亲后便是深秋,何不为他缝制一件暖和的夹袍?“小蝶,前些日子,阿娘让我挑被面时,我曾看到一幅深碧色竹叶纹的锦缎,很是喜欢,只是用来当被面,到底素淡了些,你可还记得?”“自然记得,那时还听你说,如果用来做一条六幅长裙,倒也不错呢。”“对,那个锦缎用来做长裙和夹袍,都是极妥的。你去拿一些来,我想做一件夹袍。”“大娘是要为阿郎做新衣么?好嘞,我这就去找。”小蝶掩嘴一笑,一溜小跑就下楼去了。当这幅深碧色竹叶纹锦缎送到璎珞手中时,她点了点头,满意地笑了。这次离开长安时,她替他收拾行囊,特地留意过他的衣衫,大多是天青色、深碧色等清雅的颜色。“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她眼前仿佛出现了他穿上这件夹袍时的样子。从今往后,她对他的爱,将化为一针一线,缝进他的衣衫,穿在他的身上……“九月初九,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令人长寿。”转眼之间,便是九月初九,王维终于可以迎娶璎珞了。这日一早,崔府的女眷们纷纷赶来崔付,嘻嘻哈哈地站了一屋子。崔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招呼一圈后,便带着一位妇人走进璎珞闺房,为璎珞开脸。唐代风俗,女子出嫁前都要开脸,为女子开脸之人,需是父母、公婆、丈夫、子女俱全的全福之人。开脸时,要绞去面部汗毛,剪齐额发和鬓角。开脸后,面部更加光洁,发型也随之改变。走进璎珞闺房时,璎珞刚洗漱完毕,脸若盈光,光彩照人,如出水芙蓉般娇嫩欲滴。妇人不由连连赞叹道:“早听说崔家大娘美若天仙,今日亲眼看见,竟是比天仙还要美上十倍,崔夫人当真好福气!”崔夫人喜在心头,拉璎珞在妆台前坐下道:“璎珞,待会开了脸,你便要出嫁了,阿娘为你高兴。”“崔夫人,老身这双手虽不敢自夸,但有句话还是敢说的,凡是由老身这双手开脸的女子,婚后都是早生贵子、子孙满堂。”妇人站在璎珞身侧,手持长线念念有词道:“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娇男,一边三线弹得稳,小姐胎胎产麒麟。眉毛扯得弯月样,状元榜眼探花郎。我们今日恭喜你,恭喜你呀做新娘……”开脸完毕,小蝶捧过沉甸甸的新娘婚服,伺候璎珞更衣。唐朝推崇“红男绿女”,新郎穿绯红色婚服,新娘则穿青绿色钗钿礼服。璎珞伸出纤纤玉手,穿上层层叠叠的青绿色花钗大袖襦裙,再套上宽大的孔雀绿广袖上衣,搭配同色腰带、蔽膝和鞋袜,亭亭玉立,古雅大方。另有一位擅长盘发的妇人走了进来,为璎珞梳起高高的发髻,两边插上金珠连缀八瓣宝相花的宝钗,再簪上一支赤金镶玉流苏的步摇,后面衬了一朵绯色堆纱宫花。璎珞只觉得头顶似有千斤重担,忍不住往镜子里看了一眼,连自己也不由暗暗赞叹了一声,眼前这个肌肤胜雪、明眸皓齿的容颜,真的是自己么?不知他看见了,会是怎样的神情?想到这里,她不由低下头去,娇憨一笑。不料一低头,头上的金翠花钿和珠玉首饰便一阵晃动。她今日才算明白了,为何阿娘说新娘走路要端庄稳重,不端庄稳重,怎能扛得住这满头珠环钗钿呢?当屋内众人都为璎珞的服饰和妆容啧啧赞叹不已时,忽然,楼下堂屋不知谁喊了一句“新女婿来啦”,紧接着,便是一阵哄笑声和说话声。原来,王维已带着王缙等伴郎和迎亲队伍到了崔府门口,崔府门口顿时响起一阵高喊:“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唐代婚俗,新郎到新娘家后,新娘故意迟迟不出。此时,男方众人就要齐声催促新娘出来,俗称“催妆”。唐代流行“以诗催妆”,催妆诗大多由新郎本人当场吟诵,也可由伴郎代作。只见王维剑眉一挑,朗朗吟来:“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璎珞在闺中侧耳倾听,听到“留着双眉待画人”时,不禁莞尔一笑。这个“画人”不就是他么?他是想效仿西汉张敞,替她日日窗前画眉么?紧接着,只听兴宗在楼下嚷嚷道:“摩诘兄,别人作一首催妆诗就可以过关,但你嘛,少说得来两首。”璎珞不由暗笑,兴宗啊兴宗,你怎么还叫“摩诘兄”,不是应该改口叫“姊夫”了么?果然,只听王维哈哈笑道:“兴宗,还不改口叫姊夫?自罚一杯。”兴宗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当即响亮地叫了声“姊夫”,周围顿时哄堂大笑。在一片哄笑声中,那个温润的声音再次郎朗传来:“青阶承明堂,金锁镂文章。好言开玉匙,启户放檀郎。”“新女婿不愧是状元郎,锦心绣口,出口成章,新妇子可以下楼咯。”众人无不拍手赞道。小蝶忙拿起轻粉,给璎珞再细细地补了一遍妆,再为璎珞披上大红盖头。在小蝶和众妇人的簇拥下,璎珞笑意盈盈地款款步下楼来。走到堂屋,透过大红盖头的缝隙,璎珞终于看到了那个久违了的熟悉身影。只见他身穿宽大飘逸的绛色长袍,腰间系着黑色腰带,脚下是绛色短靴,端的是身姿挺拔,神采飞扬。“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他曾无数次想象过璎珞新婚那天的模样,此刻近在咫尺,却依然有种恍若梦中的幻觉。正当他看得发怔时,一对用五彩丝线绑住嘴的大雁在他怀中扑棱了一下。他顿时回过神来,笑着蹲下身子,将大雁轻轻放到了璎珞脚边。起身时,忍不住又看了璎珞一眼,刚好对上了她藏在红盖头下的温柔清澈的明眸。似乎是电光火石的一瞬,又似乎是定格在时空的永恒,两人心底不由一阵激荡。众人簇拥着王维和璎珞来到了崔父崔母面前。王维和璎珞双双向二老行了跪拜大礼,崔父喜笑颜开,崔母又依依不舍地叮嘱了几句。良辰已到,在伴郎、伴娘的簇拥下,王维扶璎珞坐进朱红描金的大花轿,放下轿帘,跃然上马,绕着花轿转了三圈。然后,正式拜别崔父崔母,带着璎珞出发了。“新郎新娘到咯!”璎珞的大红花轿刚一停稳,王家的女眷就团团围了上来。小蝶忙帮璎珞整理好大红盖头,扶着璎珞走下花轿。王家早已为新娘准备好两张簇新的席子,不断倒换,让璎珞踩在席子上步入王家大门。一路车马劳顿,又加上头顶压着沉甸甸的金翠花钿,加上周围此起彼伏的喧哗声,璎珞心里忽然感到茫然无措。正在这时,一双温暖修长的手,穿过宽大的袖袍,将她的手稳稳地裹在了手心,耳畔传来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温润声音:“璎珞,辛苦你了,再坚持一会儿就好。”透过红盖头的缝隙,只见他正笑微微地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那只牵住她的手,温暖有力,瞬间抚平了她的紧张和不安。她展颜一笑,心里是无比的笃定和喜悦。堂前红烛高照,摇曳着,跳动着,发出明晃晃的光芒。王维和璎珞先是拜高堂,再是拜天地,及至夫妻对拜时,她粉颈低垂,笑靥如花,他玉树临风,眉目含笑。夫妻对拜后,璎珞被簇拥着送入青庐,端坐在铺满了彩果喜钱的床上。小蝶用团扇遮住璎珞的脸,等着王维作“却扇诗”。站在璎珞一丈之遥处的王维,一眼就看到了团扇上的一对鸳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仿佛要从团扇上扑棱着翅膀飞将出来,心中不由一声赞叹。“新郎要掀新妇子的红盖头咯!快来看新妇子哦!”一群垂髫小孩活蹦乱跳地涌进青庐,围在璎珞身旁,拍手欢呼道。“莫急,莫急,咱们先听新郎吟诗哦!”小蝶忙哄住孩子们,护好璎珞。王维会心一笑,向前走近一步,款款道来:“莫将画扇出帏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姊夫先是蟾宫折桂,又是洞房花烛,可谓双喜临门!但愿咱也能沾沾姊夫的才气和喜气。能否把扇子拿下,就看姊夫的本事咯!”崔兴宗在一旁起哄道。屋内的哄笑声一阵高过一阵,小蝶这才放下团扇,笑嘻嘻地将挑盖头的玉如意递给王维。王维双手接过,定了定神后,才上前一步,微微欠身,缓缓掀起了璎珞头上的红盖头。就在盖头被掀起的一刹那,璎珞微微抬头,用一泓清泉般的眼眸迅速看了王维一眼,旋即又娇羞地低下了头。眼前的她,双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如星,皓肤如玉,笑靥如花,怎一个美字了得!王维不由看得痴了,不待他回过神来,早已有人端上了净手的银盆和铜镜。“请新郎新娘喝合卺酒,吃同牢肉,祝新郎新娘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一口合卺酒,三口同牢饭,同牢合卺礼毕后,王维和璎珞并肩坐在百子帐里,有人用一根五彩丝线系在他们的脚趾上。传说中,月老就是这样为有情人系上一根红丝线,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王维神色从容,璎珞脸带飞霞,没有人发现,在他们宽大的袖袍下,两只手早已紧紧握在了一起。不知不觉,夜已三更,青庐里还是一片哄闹声,有说新娘天姿国色的,有说新郎气度不凡的……王维看璎珞有些乏了,就看了王缙一眼。王缙会意,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夜已深了,我斗胆献丑,代新郎作一首'下帘诗’。吟完这首诗,我们就放下帐帘,让新郎新娘共度良宵,可好?”王缙胸有成竹地念了一首:“宫人玉女自纤纤,新娘恒娥众里潜。微心欲拟观容貌,暂请旁人与下帘。”众人笑着起身,如潮水般陆续散去。青庐外面的纱帐,从里到外一层一层散落了下来。原本喧嚣的洞房,渐渐恢复了宁静。月光透过窗棂洒了青庐一地。这样的花香,这样的月夜,才是真正属于王维和璎珞的。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这跳跃不定的烛光,让璎珞忽然觉得空气似乎有些闷热。虽然穿了一夜的青色大袖裳已然脱下,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白色连身纱衫,但那闷热的感觉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燥热起来。王维的外袍也已脱了下来,里面也是白色的纱衣和绛色的下裳。璎珞只看了一眼,就迅速低下头去,只觉得心跳得分外厉害。“璎珞……”随着那熟悉的温润声音在璎珞耳畔响起,他温暖干爽的手就轻轻覆在了她的手上。璎珞手指一颤,下意识想往回收,却被他握得更紧了。下一秒,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只觉得指尖一动,似乎有个温软的东西碰了上来。她抬头一看,只觉得全身血液都涌了上来:王维正低头吻上了她的手指,那温软的感觉正来自他的嘴唇。被他吻过的指尖像被火烧过一般,那燥热的感觉更是以燎原之势向她袭来,此时此刻,璎珞只觉得不仅手指在微微颤抖,连身子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密密麻麻的亲吻顺着璎珞的指尖滑向手背、小臂、脖颈、脸颊……王维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贪婪地闻着她身上那诱人的花香。这样的花香,在那个她来长安看他的夜晚,当他在她眉心落下深情一吻时,也曾深深地吸引过他。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时的他,用了多少力气,才克制住了对她的深深渴望。而如今,当这诱人的花香再度袭来时,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要她的决心了!璎珞伏在王维怀中,感受着从他胸口传来的心跳声,愈发急促,愈发响亮,似有千军万马正排山倒海而来。黑暗中,响起了他一声声热切的低唤:“璎珞,璎珞……”“摩诘……”璎珞呢喃低语,话音未落,他的双唇就封了上来。刹那间,一股清爽悠远的气息,就从她的唇齿间浸了进来。这一个多月的思念,仿佛就是对这种气息的强烈渴求,一种前所未有的晕眩向她袭来。她颤抖着环住了他的腰,缠绵地回应着他的每一个亲吻。他唇齿间的气息和辗转热烈的亲吻,仿佛想把她深深揉进他的身子里去。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身体深处热情绽放。那份绽放里,是她对他的渴望。满身满心里,除了他,还是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这浓得化不开的幸福味道,洋溢在屋内的每个角落,风吹不散,夜驱不走……都说微醺最销魂,半睡最撩人,而这良宵一刻,最是醉人。(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吕瑜洁,毕业于厦门大学历史系
已出版《我的心里住着一个孩子——写给孩子们的50封信》《我的心里住着一个世界——写给孩子们的50封信》等亲子教育畅销书
当当、京东、天猫、淘宝等均有售
即将出版长篇历史爱情小说《此物最相思》、历史散文《历史的浓妆和素颜》等